第四十五回心绪逢摇落,踏青不可闻
转眼已是春天。
“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地处北方的长安,这个季节,本应该没有雨的,可雨还是下了,如江南的烟雨般,丝丝粘粘,缠绕萦转。或许,董卓在洛阳放的那把火着实烧的太大了,乱尘依稀记得当时的自己,枯坐在敞蓬马车中,映着满身的焰红,随着吕布所率的西凉大军,一路西去。
暮春时分,一直魂不守舍的乱尘突然记起,他下山已快七年了,离开常山的时候,小院前的桃花盛开着,好象也是正值春日。
莫名的,他去找吕布,说自己想去城外散散心,吕布很爽快的答应了。按照世俗的说法,乱尘是吕布的俘虏,他们是敌人,但吕布答应他时,看的眼神却是那麽的信任,信任的像一个生死至交的兄长。尽管,吕布还不知道乱尘就是他这些年来一直牵挂着的小师弟。
但是,乱尘却早就知晓。长安城地处关中天府之中,西周文武二王在此酆镐二京,其后西汉高祖刘邦定都于此,于秦阿房宫北侧新修长乐、未央两宫,长安一城至此成九州之首,可谓金城千里,万民来朝,后光武虽定都洛阳,但长安亦为西京,更乃丝绸之路起始之城,自是商贾往来不息,人马鼎沸。去年董卓迫于一十八路关东联军压力、纵火焚烧东京洛阳,举城西迁,带来近百万洛阳民众,使这座古城显得更是拥挤热闹。家事,时事,天下事,在坊街院巷间纷扰。乱尘每逢浪迹于集市茶寮,都可听到世人皆谈吕布,谈吕布先随丁原,后跟董卓;道吕布天下无双,武勇无敌……吕布师从左慈,后又师从普净……时间渐长,乱尘的肉伤渐渐痊愈,但去城中喝酒的次数却是越来愈多,多到他每每在坊间酒馆里听起吕布之名时,千言万语,只剩下淡淡一笑。
如果吕布不问,他便不会说。倒是张辽、高顺常会请他喝酒,酒酣人醉之际偶尔问起他的师门,他也只是一笑撇过,因为他知道吕布较之于他,更爱貂禅,他宁可让自己背负这辈子的痛苦,也不想让吕布知道。因为,这样吕布会很疼很疼,疼得忘了他是战神。
于是此时此刻,恰逢春日丝雨,他忽生了惘然之心,只带了一壶老烧酒,缓缓出了长安城。
乱尘仍是穿着当年下山时师姐貂蝉给他缝的白色长衫,光阴如锦,摩挲多年,那长衫的褶角已然洗得有些泛旧,穿在乱尘身上,更增寂寞萧索之感。乱尘就那样且饮且走,在林荫湿草间缓缓踏歌而行,忘情处间或的会唱出声来,但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偶尔有一两个砍柴的樵夫路过,看他一眼,相貌虽是英俊,但却瘦削憔悴。
古来踏青时辰,多选阳光明媚之日,唤亲朋好友,三五成群,寻一处山明水秀之处,赏青草依依、清水涟涟,于花海禊饮,坐卧青草,或小儿嬉戏、或情侣依偎、或才子诗会、或老者斗棋,总是会游人往来如织、花团锦簇。
但今日天色甚坏,阴沉低压,寻常人家很少愿意冒着和淋雨的风险来郊外附庸风雅。所以,乱尘于他们眼中,也就只是个失魂落魄的潦倒书生。
乱尘愈行愈远,但见林荫小道越走越窄,到后来,已是杂草丛生、无路可走,他仰起头来,想再喝一口老酒,好暖一暖自己脾胃,但摇了几摇,那壶中已无半滴酒水,他不免出声轻轻一叹,其音细不可闻,但听在他自己心里,却如同大吕洪钟。此时雨色更为阴沉,乱尘心想怕已是卯时,正要转身回步,却听呲啦一声,白衫已被路旁荆棘划破一道寸长的口子,这衣服乃师姐所赠,一直伴随他多年,又怎能随意损毁,他不免有些恼来。
但恼归恼,长衫边角仍是缠在荆棘之上,他总不能拔脚便走罢?他只好缓缓沉下身来,细细解开被荆棘缠绕的长衫,解开之后,他甚为心疼的细细摩挲,这长衫乃是寻常桑木所制,并非蚕丝绸缎所成,而且历经多年,早就遍起刺棱,但乱尘却如同幼年嬉闹时抚摸师姐长发一般,丝滑如缕,柔顺似烟。此时春雨连绵,往事便如丝、如尘、如雨、如雪,直涌上乱尘心头。
乱尘眼眶泛红,但仍是微微笑出声来——是呢,“逢春不游乐,但恐是痴人”,也只有痴心痴性之人,才会这般情爱不羁、癫狂难分吧?
他正沉浸在情伤之中,却听一阵扑棱之声,抬头看去,却见一群黄莺从不远处高飞上天,不一会儿时分,已远逝在阴暗的雨色之中。鸟儿,鸟儿,汝不为尘世所羁,为何却要扑棱急行?他心念微动,身子便如鸟儿般飞起,在细雨疏林间轻盈而行,过不多时,却见一爿小湖。
乱尘停下步来,如潋光聚色,化急变为立定,却是丝毫无声,不溅分毫泥尘。但见湖水清澈,雨点轻打,湖面泛起圈圈涟漪,更将粼粼光色映在乱尘身上。湖边更有一处小亭,小亭边角断翘、釉面脱落,显然是已颇有些年份,亭中除了一处秋千,更无他物。乱尘缓步走如亭中,只听见脚下木板发出吱格吱格的声音,地面上湿尘颇多,他每走一步,便在上踩下一个足印。
走不数步,乱尘已来到秋千之前。那秋千晃动不已,方才那群黄莺约摸原是在这秋千之上驻足,想来是受风雨所扰,秋千微荡,这才冲天而起。乱尘细细观那秋千古绿纵横,乃是以长蔓老藤所制,秋千蹬板一如小亭地面,满积灰尘。倒是不瞧不出乃是取何木所成。
乱尘顺着藤蔓轻轻捏着秋千架绳,入手处一片寒凉潮湿,直要湿到他尤记得,当年常山之上,每值春光霁月,柳色如烟,花光似锦,师姐总在忘忧潭边秋千之上清欢雅坐,遥望西南玉泉山方向。而自己却受左慈师傅严命,在屋内读书诵经,不一时揭起窗幔,偷觑外边光景。
往事历历在目,乱尘的心越发疼的紧了。又是一阵鸟鸣,雨势忽急,他伤到极处,也不顾秋千上青尘湿泥,怔怔坐了下来。他双手执住藤架,学着当年师姐的模样,将秋千微微荡起。
正那时,凄风冷雨,天地寒凉,乱尘眼眶通红,忍不住哼出声来:“三月三日天地新,长安水边多丽人……多丽人……”他只唱了一句,便无以为继——天地日新,春水长流,可丽人又是何在?他曲不成曲,歌声甫出,热泪已滚滚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