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真是为了那牵扯在水月镜花后的纷纷扰扰?
诸葛玄行至浅水,兵士如退潮般后奔逃命,却有七十二将阻在他面前。这七十二将人数虽少,却是远强于先前袁绍那渤海重骑的千人之队,须知这七十二将暗合七十二路鸳鸯地煞之法,《玉台新咏·古乐府诗》中有云:“入门时左顾,但见双鸳鸯。鸳鸯七十二,罗列自成行”,七十二将两两一组,合成三十六路天罡之数,而组中又是一正一反两仪俱在,可谓将天地乾坤都包揽于怀,比千军万马还难对付。
此阵乃是赵云、乱尘师兄弟结合《太平要术》与《遁甲天书》中的天地玄黄之奥,又集张飞、关羽、夏侯渊、夏侯惇、曹仁、张颌等众将之力所汇编编排,原先目的就是关键时刻用来对抗甚至生擒吕布。凡入选此阵者,非豪勇者不成、非智士不入,故而这七十二将皆为关东联军中智勇兼备的名望之将,此阵初成之时,乱尘与赵云师兄弟二人联手同赴此阵以身试验,在这七十二将阵之前勉强只支撑了堪堪百招便束手就擒,足可见此阵惊天泣地之能。只是后来袁绍抢功,将此阵捋夺,将阵中的非袁系将领一一剔除,另由帐下亲信将军进阵,故而不能完全发挥此阵神勇之威。但饶是如此,此阵一旦发作,便犹如七十二员高手从四面八方齐时而攻,诸葛玄纵是超越鬼神,又怎能超越天地玄黄?
但诸葛玄仍是不肯止步,执意上前,似暴烈飓风、似离弦锐箭,舞笔而向,纵歌直闯。
“月览万家灯火,风撩千树银花。月本无心,偏将山色补。花却有意,单为蝶影迷。诗酒兴将残,剩却楼头几晓月。文笺情已尽,留得窗外数清风。林上月开,鸽降一枝橄榄。花间雨过,蜂粘几片蔷薇。”
他的笔锋似花——花前月,月藏花。在七十二将的兵刃拳脚中似圆月轮舞,似落花飞洒,七十二将口中嗬嗬有声,一时间,只听风声萧萧,笔影纵横。诸葛玄双手舞毫笔,在阵中左突又撞,剑须、长发、缎衫被真力所贯张扬如帆,直如战神再世、霸王重生,以一身之力拖得天地停滞不灵,玄黄清浊错跱。连他自己都知道,他虽未起杀心,却已动杀性,欲而不求或是求而不得,岂是简单的水月镜花?
这世间皆是空幻,连至心至性的情爱都不能跳脱,我所执拗、挚爱的都已飘渺虚幻,这不正是镜中月、水中花的可笑之处。诸葛玄的心已然在滴血,他的魔心终是杀出,招式陡然大开大阖,毫笔闪着血光,笔尖处犹见内力烁耀外吐的黑色锋芒,那黑色锋芒如趋似电,好似一道九天霹雳般在阵中噼啪作响,所至之处无坚不摧、无敌不破。“花”字阕歌罢,他便破阵而出,结阵的七十二将铁甲内衣皆碎,七零八落的散落在浅滩之上,周身上下无一片衣甲遮体。
关东联军中的胆小者当场便逃,只恨爹妈少生两条腿,却听众人齐声惊呼,却见诸葛玄跌跌撞撞,行不数步,便毫笔支地,立住身子,不停的喘息。
诸葛玄武功再高,但他毕竟还是个人。只要是人,他就会有疲倦和伤痛之时,但他握笔的手却是捏的更紧了。事实上,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这些年来隐忍的杀心在今日如火山般爆发。难道,仅仅是因为那个人,那件事,那个似是而非的承诺?
他似一根铁柱,矗立在河岸之上,他身前vault丈,除了躺在地上的尸体,没有其他——那数十万关东军士已被他气势所骇。
于吉遥坐在汜水孤舟中,怅怅地一叹,道:“寒渡水,残袖月,无心花,一曲《水月镜花》,为何偏偏少了那穿堂镜?”
诸葛玄苦笑。
他抬头来,又见袁绍的令旗挥动。这一次,来的是亲自披挂上阵的张颌、高览、鞠义、韩猛、韩荀、蒋奇、蒋义渠等一众高手,共一十八将。这一十八将虽无方才那七十二将阵有阵法加成,也无联手攻敌的默契,但单个拿出无一不是独当一面的大将,武艺也是远胜,况且此时诸葛玄已然受伤,这一十八将再上,何愁拦不住诸葛玄?
诸葛玄又笑,笑声癫狂,丝丝缕缕的鲜血终是没能忍住,从他的口角溢出。笑声骤停,他执起笔来,吭起歌声,一步一步的向前。
“镜花开颜露珠玑,水柚合目藏碧玉。一坛紫镜,几家烟云。半打月痴,满苑水墨。莺歌阵阵,佳人月下绣花红。燕语依依,独子园中撷韭绿。一堤柳绿春风染,两岸桃红暮日薰。夜雨无声风乍起,春波有梦柳轻摇。青波夜雨孤鸿远,绿岛晨风野鹤悠。风抚柳发花邀客,雨润荷心蝶访君。
镜破红尘究竟,自愁宠辱不惊。知悉黄土结果,人该穷通勿论。三徙成名,笑范蠡碌碌浮生。纵扁舟,忘五湖风月。九辞载誉,嗟西子昭昭于世.凭茅舍,留一径水烟。
寒塘温旧梦,失足痴迷孽海花,海枯花谢。素月冷诗魂,点水惊醒镜楼梦,楼灭梦飞……”
诸葛玄这一曲终是歌尽。曲声方歇,那一十八将也已歪歪斜斜的尽数委倒于地。
而诸葛玄,画笔的羊毫已经被鲜血润得鲜红,他的人,在那刺目的鲜红中,已然半支着身子,摇摇欲跌。
十年之前,诸葛玄四十岁。孔圣人云,四十不惑。
他为一方小小的县守,衣衮华贵,有酒有食,在大哥诸葛珪看来,也算是荣华加身、人生无愁。不惑二字,当之无愧。
此时正是秋和景明之时,他仰躺在后院的一汪碧池畔上,那碧池中波光粼粼,有鱼儿间或的跃上水面,他细细的撒一把鱼食,秋风微微一拂,带过几瓣菊花,均洒落到水面上,他就那么痴痴的看着水面菊花间竞相争食的鱼儿。
待鱼儿将鱼食吃完,渐渐散去,他才想起自己的怀里有酒,畅快的饮了一口,那酒香与花香混合,还没喝就让他醉了。可若是真醉了,他怎觉得自己的胸口就那么一阵阵揪心的疼呢?
人生如斯,真能不惑么?
十年前的江湖,云淡风清。没有所谓的天下第一,现在天下第一的吕布,尚随普净呆在玉泉山上。但没有天下第一,并不等于没有江湖。当年的江湖,若真的要排名,除去那销声匿迹二十多年的于吉,便以司马徽、侨玄、庞德公、黄承彦四人为首。但是现在,要多一个人,一个自认天下第一的人——诸葛玄。
江湖里说起诸葛玄,不管事长江帮、黑沙岛、通天寨这种粗鄙嗜杀的黑道中人、还是海阁堂、天师教这样与世无争的教派中人,都是先惊叹其才、再恨其狂、最后恨其痴。因为在他们眼里,诸葛玄非人,似神又似鬼,又或是一把永不会卷刃的利剑,诸葛玄,是一个痴迷于剑道、杀人、名望的疯子。他利剑一出,剑势如虹,纵是鬼神亦可格弑。
他的名望来的如此之快,只因为他杀的人事如此之多。但凡有负情薄幸者,便要被他所杀,不管此人是何方神圣、哪派门主掌门,只要被他知晓,唯有一个“杀”字。若此人抛妻弃子,他下手便越快,越狠,越痛,定要叫此人哀嚎三日三夜、鲜血流尽才能痛苦死去。所以,短短一年,江湖上提起诸葛玄,无一不是提者色变、听者惊心——他的武功极高,他的杀心太甚,他是一个狂徒,这个狂徒对于剑与杀人,已经近乎于狂热。这个狂徒曾言:“我要杀尽天下负心之人,成天下第一之名。”这本是一个极度自恋自痴的妄言,天下人却听来豪不觉得有丝毫惊讶,因为,他是诸葛玄!
诸葛玄要杀一个人的时候,会提前一个月将那人的名字连同他的恶迹刻在华山断崖崖壁上,杀人那天早上,他必定会沐浴更衣,喝一坛烈酒,然后用剑割破自己的手腕,以己血作画,画的是美人图。他总觉得,唯有这样,才能解心头之快。
三年之前,他丝毫不通武功,只是读书人,年轻时被举为孝廉,做豫章郡下一个小县的父母官,此地远离中原,民风淳朴,他倒也乐得清闲,那时的他,总觉得人生有美酒畅怀、有诗词填性、有佳曲助意,如此恍恍惚惚几十年,到了七老八十白发古稀,也算是知天命,享不惑。可他偏偏遇到了那个人,他才明白,不惑二字,是如此的艰难,如此的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