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山顶峰,忘忧潭潭水清幽苦寒。深秋已尽,天还未亮,满湖潭水映着牙白的月光,在湖心小亭的栏杆琉璃上晃动着斑驳的光影,死寂死寂。
月光落在坐定于亭中的南华老仙与左慈那身黑白相间的道袍之上,冷淡之中又觉阴幽。深凉的秋风擦着水纹迎面扫来,他二人身上结成的蛛网却不那么牢固,几番摇曳之后,破开了一个很大的缺口。蛛网上的蜘蛛来来往往地忙着吐丝补网,只道它结网之下的不过是个腐朽的枯木雕像而已。
寒风一起,却听南华老仙对面所坐左慈低声叹道:“师父,你常说往事如烟,尘世如网,可这些年过去了……”南华老仙扬手示意左慈不再言语,身上结网蜘蛛却被他扫落在地,但听南华老仙低低吟诵道:“一剑东归尽挽破,何处繁华笙歌落。寄君一曲,不问曲终人散。”
左慈忽然放声大笑,显是触及到积压在心底中最深处的愁思,他笑声尖锐,待到后来,犹若失声痛哭,那先前落在地上的蜘蛛在这哭声中,被凉风一扫,不见了踪影。
此时徐州刺史府院的一间寻常小屋里,曹嵩还是陷在沉思中,手里捧着的烟卷在早些的时候已经熄灭了。阵阵的寒风从未关严的窗沿处钻进屋子,倒是把满屋的烟气吹得淡散了些。
“曹兄,曹兄,是我。”急促的敲门声轻轻的叩着,显然那敲门之人有些急噪。曹嵩猛然回过神来,揉了揉快冻僵的手指,清了清嗓子,低声道:“是张兄么?”
“正是。”门外之人听到曹嵩回应,轻轻推开门,重又掩好,急促地走到曹嵩面前,抓起桌上的茶杯,想烫烫手,道:“那老狐狸上当啦!”
“砰——”突然而来的大风夹着雪把他未掩好的门猛的冲开,卷进屋子的雪在屋口直打着卷儿。
张闿刚把茶水倒好,正准备细细品尝,见门被风雪吹开,一阵尴尬,只好起身将门重新关好。
“我已经按照曹兄你的计划将我等之事皆告与那老狐狸了,只是不知曹兄你故意将我等之事尽数告诉他,这不是自绝后路么?还是老兄你另有高招,可否说来听听”。张闿一边说话,一边端起方才未喝的茶水,才一会儿的工夫,那茶水却是已凉透了。
曹嵩微微一笑:“张兄你不要着急,曹某自有打算。你只管安心的等着那万两黄金!”张闿笑道:“这样就好,这样就好,呵呵……”
曹嵩站起身来,低着头在屋子里来回地踱着步子,显然是有些着急:“曹德去了好长时间了,怎么还不把乱尘那小子带回来!”
却听门外有人一声高喊,道:——“你们不必再等了!他永远不会回来的!”
门外喊话的却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尖锐之中尤带着沙哑。屋内的曹嵩、张闿二人一惊之后,却是纳闷起来,这刺史府内与他们相识的女眷并不多,而听门外之人的话语,分明是知道些甚么。
曹嵩捻了捻胡须,对着张闿挤了挤眉毛,示意他先暂时回避一下。其实他这样做还有另外一层用意,说不定门外那女子又是陶谦派了试探自己的,而张闿前脚刚从陶谦处离开,后脚便已现身于此,必定会引起陶谦的猜疑。
门外的那女子敲了一会儿门,方才明明听得屋内有人言语,以为是曹嵩不愿见她,有些生气,在落满了雪的台阶上跺了跺脚,从怀里牵出一块斑驳的白纱来,塞在门缝里,哀声道:“曹大人,你好生狠心……这是乱尘公子托我转交的书物……”
曹嵩方才也是准备开门,显然是门外的那女子是伤心至极,不等屋内有所动静,便一股脑儿地说出这番没头没尾的话来。待得曹嵩打开门时,凛冽的寒风直扫起雪,连同那女子夹在门缝中的那块白纱一块打在曹嵩脸上。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在风中若有若无的烟味中泛起,曹嵩似是明白了甚么,颤抖着取下了鼓贴在面上的白纱来。
天已将亮,两行深深浅浅的脚印于那片无边无际的雪白中,显得是那样的触目惊心,而先前那送信的女子显然是疲惫不堪,踉踉跄跄地在雪地上行走着。她披着的那件大红的狐靥裘已经落满了雪,格外的沉重,那女子便是糜环。
曹嵩也顾不得关紧门,捧着那印着斑驳的血红所凝结而成的文字,念道:“孩儿不孝,不能侍奉二老终生,且自以血为书,勉报二老生我之恩。此次远行,错在己身,乱尘已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故二老不必遣人找寻。乱尘既知家族大业,却独善其身,私逃远遁,于家族者,是为不忠;友以善意相待,乱尘却不知所报,设计图友性命,虽是为乱尘无心所救,但错仍在乱尘,于恩友者,是为不仁。居他人之所,享他人之食,却图他人之地,且归罪于乱尘,于兄弟相称者,是为不义;既为人子嗣,不思舐犊之心,忤逆父意,无以为报,于子女者,是为不孝。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理应受天地所谴,徘徊于人世之外。儿且愿二老长命百岁、寿比南山。且儿乃不祥之人,我父子相见之时,便是孩儿遭受天杀之日。二老保重,乱尘绝笔。”这分明是乱尘从糜环处得知其中始末之后,于悲愤伤痛之中撕下身上长衫咬破手指而成的血书!
曹嵩苍老的皱纹皱得更紧了,整个人也瘫倚着桌子,嘴里喃喃道:“怎么会这样子?怎么会这样子……”
“砰——”未关紧的门又被风冲开,砸在后面的墙壁上,发出刺耳的声音,屋檐上震落下来的雪,把门槛前那排深深的脚印淡淡掩埋。
第二十回夜台醉青愁,沽酒与何人
执明和监兵二人且沉浸在当年断肠崖顶那凄惨一幕的无限愁惘之间,不曾听到乱尘的动静,待执明转过头来却见乱尘歪倒于栏杆长椅下,面色赤红,呼吸急促,嘴角竟还隐带乌黑血迹,而他手上青龙逆鳞处更是耀出刺目的绿芒,分明是那逆鳞仍含孟章灵性,也受执明方才之言感化,故而这般反噬萌动。乱尘突然睁开眼睛,瞳孔旁满是红绿黑交加的血丝,蜷作一团,不住的发寒颤抖,已说不出话来,显然是痛到极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