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相望知不见,叙旧叹白头
执明那平淡无波的话音又响起来:“你师伯其实年纪尚轻,虽入魔道已重,但一见那火狐的容貌,把她当作是她姐姐冰狐,自然不忍下手。这才留下火狐一条性命。
可魔性已发,岂是说收便能收的,他虽有神志,又因思慕冰狐之心甚深,魔力反噬之痛却令他心生邪念,做出那令人所不齿的龌龊之事。待他清醒之时,大错已然铸成,你师伯心寸疑惑之余,却是生出了重入凡尘与那火狐共度一生的念头。”执明知乱尘不想听自己责怪普净做法的话,只是迟疑地顿了顿,接着道:
“就算你师伯有意补偿,可那火狐哪里肯依,换了是别的女子,被一个素不相识的男子夺了自己的清白,也断然不肯做这种屈就之事。那火狐脾性本就易怒暴躁,又因手足相残之事而心寸怨念,誓要将你师伯千刀万剐。纵是你师伯不愿伤害于她、处处留情,可她如何也不是你师伯的对手。一路追杀之中,虽是那火狐不说她的来历,你师伯也看出了些端倪来,知她不是冰狐,一心救人,遂与她不再纠缠,赶回你师父处。当他赶到之时,冰狐已奄奄一息。
你师父因先前已从那帮狐妖的口中得知其中缘由,故而初见跟随而来的火狐,倒没有太多的惊讶,只道她是为抢夺雪藕而来,哪里知道是你师伯犯下了弥天大错,火狐乃是追杀而来。其时救人要紧,他当即上前拦住火狐,独自且与她纠缠,而让你师伯替冰狐换骨续命。”
说到这里,执明突然停住,仔细观详着乱尘面上的表情,黑暗里的瞳孔在火光照射下,忽闪忽亮。
亭外还在下着大雪。
乱尘斜椅着栏杆,栏杆上的红漆早就经受不住岁月沧桑的洗磨,只剩下斑斑驳驳的红点,乱尘就那样怀抱一坛酒于胸前,侧头听着雪花簌簌落下的声音,感觉到自己的手还在微微的发抖。也许是冷的缘故吧,他就这样想着。一整夜的折腾,他的声音已经嘶哑。
监兵猛然站起身,扶正了被风吹倒的香炉,重又点燃了一根于中。醒心熏目的醍醐味充斥在凉亭里,安定着狂躁不安的人心。过了很久,新点那柱香又要快燃尽熄灭的时候,乱尘才回过神来。
这一次他并没有甚么过激的言语,不知道是觉得已然苍老还是身体极端的虚弱,只是静默地躺下身子,睡在栏杆下的长椅上,微微睁着眼睛,望着黑暗中亭顶。“为甚么不讲了?”许久,他才开口问。
执明涩涩笑了笑,道:“我不知道你敢不敢听。”
“不敢?”他茫然地开口,沉默了片刻,喃喃道,“你想告诉我我师父师伯他们的结局便是我的结局?”
“不是。”执明摇摇头,道:“此等天机也不是我这等下仙可窥伺而得的,但自古沉沦为情者,君见有几人可超脱那生离死别之界?我实不该将这桩往事说与你听,那兴许可以躲过百年之约。但正若先前我大师兄施毒害你一般,若无陆压道君现身救你,你现在不过是俗世的一粒微尘,生于斯,老于斯,殁于斯,虽是平凡庸碌,那总比你日后之痛要来得快活些。万事皆由天定,纵是老夫不说,你也定会从他人处知晓,不若今日说与你听,盼你早日回头……”
“哈哈……哈哈……”乱尘突然狂笑道:“师姐都已经死了,我还会有甚么结局,不过是一死而已,有甚么好怕好回头的!”笑声激烈,似要冲破那云端,显是他心底伤心之甚。
执明叹道:“老夫于百年前那一役中幸得你师尊南华老仙一面,南华老仙哀叹爱徒不幸之时,曾对我们师兄五人说过天意既已定、人力终难捍。这世间的芸芸众生,任你机关算尽,百般阻挠,到头来怕还是敌不过这冥冥天意。”执明又是一叹,道:“不瞒你说,老夫对你一见如故,着实欣赏的你慧根。又观你脉象,已露紊乱之迹,堕入魔境恐不久已。你已既拜入左道兄门下,老夫也不谈收你为徒,只愿达成忘年之交,老夫多少还懂些命理相术之学,只盼你能从中悟得慧理,将日后的人间大祸化于无形……”其实执明心中还有另一层想法:“修道之人皆讲究顺应天命,而自己大师兄施毒乱尘之事实为逆天而行。虽是善意为之,但天威难测,乱尘更借此机缘助长了内力,谁知风起云涌的将来会不会添出甚么不可臆测的变故?是以执明厚着脸皮再三提出要把毕生所研玄黄天理之学传于乱尘,只盼能连同乱尘心中的恩怨一起化解其中所有的怨戾。更何况玄黄天理博大精深,穷一生之力亦未必能窥通玄虚,若能让乱尘专注其中,再不理尘间诸事,却也不失为天上人间一件幸事……他对这宿命的诚惶诚恐之心,却是不足为外人所道了。
“前辈的一番好意,晚辈心领了,只是晚辈姓名如此,注定不过是一无名的孤魂野鬼,是生也好、是死也罢,皆是微尘、随风而去,何必劳凡前辈操心……”乱尘支吾了一句,已闭上了空洞无神的双眼,摇曳的灯火连同他赤红眼眶一起沉没在晃动的阴影里。
执明还想再说,却见监兵一声长叹,又见乱尘心意已绝,遂是不再坚持,接过方才的话题,道:“那火狐本就敌不过你师父,又见普净在替她姐姐换骨疗伤,自古骨肉至亲,心里倒是念着冰狐能死里逃生。但又怀疑周围有族人的耳目,不得不动手,但皆是有招无力,你师父自然知道其中的原由,就配合着火狐在她的族人面前演了一场好戏。
三个时辰之后,那冰狐全身的骨骼已被雪藕替换,只需静养一段时日便可恢复元气。但无奈那帮好事之徒却是迟迟不肯罢休,你师父逼不得已,将火狐打晕,又四下逼退隐在暗中的众多小人。但这终究不是长远之计,为免夜长梦多,你师父便提出带冰狐于一片偏僻寂静处安心养伤,待得她伤好了,再由他们二人出面调停此事。而你师父的计划之中并没有要带火狐一同遁走的意思,但你师伯对她于心有愧,一心想求她谅解,执意要带她一同前去。你师父拗不过他意思,只好点头答应。
后来,他们终于在洛阳以南的深山老林中寻得一偏幽之所,你可知那处是和名称?”乱尘道:“天网恢恢,又能躲到何处?不过是断肠人在天涯,聊以度日罢了……”
“不错,那处正是断肠崖,更是断魂之崖……你可知那当年你师父栖身候你的那棵大树乃是由何而来?”执明见乱尘并不答话,也不急于解释,道:
“如此过了一月有余,那火狐任你师伯万般解释,也不肯原谅于他,而又觉内心于姐姐冰狐有愧,虽是同ju一处,却不敢见她。到是你师父与那冰狐情意两依,不顾仙妖之别,虽知普净屠尽雪妖全族,必遭天遣,但还是妄想与那冰狐长相厮守于此。
而此时我师兄弟五人方初登仙境,红尘未尽,一心急于邀功,知上界有意捉拿你师父四人责罚,遂恳请派我等降伏于他等……”执明眼神一黯,语中尽是萧索之意:“不知不觉中又已历经世间数十年沧桑历练,昔时旧友活着的生不如死,还有的已经撒手西归、魂飞魄散。当年在场的九人之中,现在便只有老夫与四师弟苟活逍遥于沉浮之中。”乱尘想到面前这眉善目慈的老者这些年于荒山之中闭关苦修,连一个相伴的人也没有,心中不由泛起一丝同情。
执明出了一回儿神,又续道:“在那之前,你师父他们所居之处并无名字,只是沧云山的主峰而已,‘断肠’二字乃是你师父当年所取。其实冰狐本不该死。我等只是想将他们押回上界,将他们镇压几百年而已,但世事难料,怎会知后来生出诸多事端来!
冰狐见普净二人为救自己而闯下弥天大祸,自己又与你师父相恋,而他二人又是修道仙家,以为他二人若是被我等抓回去也是罪加一等,便萌生以自己替他们赎罪之心。又思她妹妹因族长一事而重伤自己而深深自责,不肯见她,只道自己一日不死,火狐一日难成夙愿。正遇他们三人抱着必死之心与我等相拼,心有不忍。遂自拔其骨,重凝雪藕,让她妹妹带回狐族,以维宗主之位。又以残存之力,跪拜于我们面前,说一切皆是因她而起,她现在自我了结,以赎还你师父三人之罪。
我三人当时只是些无名下仙怎可擅自做主,直到她死,我们也没能点一下头。而当年左道兄栖身侯你的大树便是那冰狐死后残骸所化。你师父当年苦苦抱着冰狐的残骸,悲声高呼断肠二字之时,何其凄也,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