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明知他心存疑惑,又道:“其实狐妖一族有一条奇怪而且残忍的规矩,做族长者须得心狠手辣,以维持族人生存,而上位之初,首要之事便是屠尽父母兄妹,以免袒护偏私。而那年正值狐妖一族百年一次的宗长大选,那冰狐与火狐皆是狐妖内不世出的佼佼者,但冰狐冷静清幽,于权利物欲并无太大心思,倒是她妹妹火狐暴躁激进,一心想想将狐妖一族发扬光大。要知修道习武皆是由心,所谓境由心生、意由静纯,故而火狐一意求强倒是不如她心若冰清的姐姐冰狐。
冰狐知她妹妹心有大志,也不予劝阻,孤身离开狐族,想要浪迹于山水田园之间,不问世间之事。果然,没有冰狐参加的宗长比武,火狐很轻易的技压群雄,夺得宗长之位。她于世间只有冰狐一个亲人,又见冰狐远走,倒有放生之意。可她族中历代皆是男性为宗,那些输于武技的好事之徒心有不甘,逼她手刃冰狐,否则交出宗长之位。火狐见这些同类皆是心怀叵测之辈,若是宗长之位交到他们手中,狐妖一族于这百年之内断无出头之日,遂是狠下心来要追杀冰狐。
那冰狐虽是有意躲避,但天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于两个月之后,火狐她们一群人在神农架一处山巅找到了冰狐。其实以冰狐当时的修为纵是他们合力围击,她要杀他们也有七成的胜算,但她碍于同族之情不忍下重手,处处隐忍,只求逃脱,可那帮禽兽见冰狐无意杀他们,一直守势,一心想逼火狐退位,便处处狠下杀手,更是逼得火狐出杀招重创于她。但那冰狐的功夫倒也不错,于重伤之下跳下悬崖,却被崖下的潭水所阻,免受粉身碎骨之苦,但若是遇不到你师父师伯二人,她也是必死无疑。
火狐见她姐姐被自己重伤之后打下悬崖,自是羞愧难过非常,一心只想振奋狐妖一族,以弥补她戕杀兄长之罪。可那帮好事之徒却是不肯放手,欲赶尽杀绝,叫嚷着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火狐无奈之下就随他们下山去寻。几日之后便已发现冰狐被你师父师伯二人所救,又见他二人武功深不可测,不好下手,而恰逢你师伯去天山求那雪藕,便有意支开火狐,让她务必阻止你师伯,如有可能毁掉雪藕。而他们自己却要趁人之危,于你师父运功替冰狐续命的时候半路杀出。你师父自然是聪明之人,哪会不知身旁有人埋伏,故意假装运气,引得他们现身,将他们打得落荒而逃,而且从他们的口中知道了事情的始末,倒是可怜起冰狐来。她二人在此之前,皆是不知情为何物,而日夜相处的这些天里,二人暗中生出情愫爱慕之心,引出了日后的这段冤孽来。唉,只怪你师父道心尚浅、念力不纯!”
“怪甚么!难道连相亲相爱也有错么,难道这也是罪过么!”乱尘念到自己的苦楚,忽然发起狂来,呼道:“要怪,只怪那天地无眼,命理不公!”
执明也不加与阻止,情之一物,不管是世间凡人,还是大罗神仙,一旦坠入其中,于天下苍生来说皆是不可跳脱之蛹。因情,他二师兄孟章酒醉侵犯小师妹,事后自责不已,放出蚩尤,犯下弥天大罪,到死之时也凄凉不得师妹的一句原谅之言;因情,那黑水玄蛇恶念嗔怒之下,迁怒于天下群妖,血洗黑水之渊,永世受那良心谴责不得超升;还是因情,左慈、普净师兄弟二人断送大好仙途,一个终日熬受那潭水冰寒忘忧噬心之痛,一个终日借酒浇愁,惶惶不可终日;还有乱尘,这个蚩尤转世的妖星,若是不以佛道无为之理加以点化,他日魔性爆发之时,必是人间生灵涂炭之日……这世间有多少人看不透这滚滚红尘,湮没在俗世苦情之中。
执明一时间也想不出劝解乱尘的话来,只好跳开话题,道:“你不是想知道已竟狂性大发的师伯普净怎么会对那火狐手下留情么?”
乱尘知执明有意化去他心中戾气,也暗暗静下心来,听他细细道来这百年之前的那段恩怨。
“那火狐见你师伯要杀她,自是奋力抵抗,若是平时她且不是你师伯的对手,更何况是魔性刺激下功力大增的此刻,不到几个回合,就被你师伯制住。恕老夫说一句草菅人命的话,若是你师伯当场把她杀了倒不会有后来的诸多事端,至少你师伯也不会像这样现在如此痛苦。可是天意弄人,你师伯正欲拧断她喉咙之时,凌厉掌风将她蒙在脸上的面纱扫落一旁。因那火狐与冰狐同为一胎所出,自然长的极像,而你师伯本就对冰狐有情在先,不然也不会因救人心切激出体内魔性。当时他还以为是冰狐,自然是手下留情。”
“可是如你所说,魔性控制之下,已无心智可言,缘何我师伯还认得那女子,还知手下留情?”乱尘奇道。
执明却是大有深意地望着乱尘,目光如炬:“你不妨自己猜猜这其中的缘由。”乱尘一愣,木然摇头。执明道:“魔性虽强,不过由心中执念所生。你师伯的执念所名为救人、实为对冰狐之爱,打个比方,若换了是你,受你所爱之人刺激而魔性大发之下,你会杀你所至爱之人吗?”
乱尘方才醒悟过来,那夜涿县之战,自己虽被黄巾兵团团围住,一时杀意盛起,怕是也不输当年的普净,但冥冥之中却有一丝心智——那就是誓死也要救得貂禅,倘若貂禅不死且被自己救到,怕也很快就能恢复神志吧。一念到貂禅,乱臣的心口就一阵一阵揪心的痛。嗓子略略一顿,声音涩然,悲哀之色溢于言表:“我懂了,前辈且往下说吧。晚辈倒是很想知道这世间纷扰之爱换来的是甚么样万劫不复的结局!”
执明一口喝完了坛中的苦酒,一声长啸,震得凉亭屋脊上的积雪簌簌的砸在地上。
昏黄天色之下,除了凉亭里良着的灯笼,在风雪交加里扑朔迷离,那些刻骨铭心的爱恨情仇,随着停在湖心的那叶扁舟一起,惶惶忽忽,飘渺摇曳。
大雪纷飞,丝毫没有停的迹象,寒风一吹,下得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