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贴墙站立,看着洪水一样的羊群从眼前流过,听着咩咩的叫声被杂沓的羊蹄踩成一地碎片。那群人在前面奔逃,像被鞭子追赶的羊群;羊群在后面追赶,像牧羊人手中的鞭子。
羊群跑过后,后面跑来了一个人,他每跑一段路,就点燃手中的一串鞭炮,丢在羊群后,噼噼啪啪的鞭炮声让羊群失魂落魄,惊慌奔逃。他跑到我的跟前,我看到他是长袍。
长袍从腰间抽出一把刀,割开包裹着躺在地上的铁栓身上的渔网。铁栓一从地上爬起来,就要追赶那群人拼命。我和长袍一边一个,拉住了他的手,我说:“先回去再说。”
我们回到了长袍家中,长袍家中聚集了很多人,那些人都是蔡家镇的农夫,他们穿着粗布棉袄,袖着双手,吸溜着流到上嘴唇的鼻涕,有的蹲在地上,有的站在地上,远远望去,他们就像长短不一的被烧焦的木桩。
长袍家的土炕上摆着一张木桌,木桌旁坐着一个蓄着山羊胡子的老头,木桌上放着一壶酒和一碗蚕豆。老头旁若无人地把蚕豆丢在嘴巴里,花白的山羊胡子就一翘一翘,像风中的喜鹊尾巴。长袍介绍说,这是族长。
族长对我们的到来充满了敌意,他认为我们会给蔡家镇带来灾祸。“古人云,”族长把一颗蚕豆准确无误地丢在嘴巴里,边像牲畜一样咯嘣嘣地咀嚼着,边慢条斯理地说,“守分安命,趋吉避凶。尔等逞一时之勇,与人相斗,岂不知灾祸就在眼前,蔡家镇全镇老小上千口人,命皆休矣。”
我和铁栓面面相觑,无言以对。面对这样一个又迂腐又顽固的棺材瓤子,我们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看向三师叔,三师叔嘴角挂着笑容,他走上前去,对族长说:“独斟不如对酌,我能否陪族长大人喝几盅?”
族长惊愕地望着三师叔,似乎想了想,然后说:“悉听君便。”
三师叔说:“我先为族长大人敬一杯。”
三师叔用仅有的一条胳膊端起酒盅,突然说道:“这么冷的天,怎么能喝冷酒,我替您温一壶酒。”
长袍歉意地说:“连日降雪,雪压柴禾,柴禾浸湿,实在无法温酒。”
三师叔朗声大笑,他说:“温酒岂用柴禾?我有颠倒乾坤之气,扭转天地之力,用积雪就可温酒。”
所有人都用疑惑的目光望着三师叔,三师叔端起酒盅,径直走到门外的一棵桐树下,树坑里堆满了积雪,三师叔把酒盅插在积雪中,然后用他仅有的一条手臂对着酒盅虚空发力,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酒盅边氤氲着淡淡的白气,沿着树身袅袅升腾。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你看我一脸惊诧,我看你惊诧一脸。
三师叔从积雪里拔出酒盅,端到了族长的面前,说道:“酒盅刚好温热,请族长大人慢用。”
族长用他鸡爪子一样的手指摸着酒盅,山羊胡子抖个不停。山羊胡子对着壶嘴喝了一口,脑袋也开始抖个不停。他问三师叔:“你真的有回天之书?”
三师叔傲然答道:“不用柴草温一壶酒,只不过是举手之力。我手中有天兵天将,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小小几个蟊贼算得了什么?我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他们化为齑粉。”三师叔突然仰起头来,嘴里念念有词,然后暴喝一声:“天兵天将,遮住月光。”
三师叔刚刚喊完,夜空中突然云层翻涌,将月亮遮得严严实实,黑漆漆的夜色中,似乎有无数人在云层后呐喊。所有人惊讶不已,全都长大了嘴巴,三师叔仰天喊道:“托塔李天王,哪吒三太子,命你们一天之内,剿灭蔡家镇妖孽,一个不留。”
云层后似乎传来了隆隆回声。三师叔侧耳倾听,对族长说道:“族长大人请放心,托塔李天王告诉我,明日此时,天兵天将下界除妖,蔡家镇所有民众,从今晚开始,一律关门闭户,不得走出一步,否则会有误杀之虞。”
族长赶紧点头,所有人也跟着点头。
那天夜晚,我们在长袍家饱餐一顿,然后来到了镇子后的悬崖边。悬崖边有一座风雨亭。站在风雨亭里,千沟万壑,尽收眼底,天光月色,一望无余。想来,那位明朱后裔也曾有过浪漫情怀,在悬崖边修建了这么一座亭子,就是为了观赏景色。
我们来到这里,不是为了观赏景色,而是为了寻找那条连接谷底和悬崖的小路。铁栓曾经从这条绝壁之路上攀援上来。
我们在悬崖边搜索着,可是天色暗淡,找不到那条小径。三师叔说:“等等吧,天亮就能够找到的。”
我们坐在风雨亭里,悬崖下的狂风奔腾而上,席卷而来,吹得我们就像三只草人。我想找点柴禾,点堆篝火,可是四望茫茫,白雪覆盖,哪里能够找到生火的柴禾?
三师叔说:“再过一个时辰,天就亮了,忍一忍就过去了。”
铁栓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再过一个时辰天就亮了?”
三师叔淡然地说:“北斗七星西斜,天狼星暗淡,启明星渐亮,黎明即将来临。”
铁栓好奇地问:“你懂天相?”
我笑着说:“兄弟,你可别小看三师叔。三师叔是名闻江湖的探花郎,天文历候、地理秘术、诗词乐章、琴棋书画、阴阳八卦、金石算数……无所不精,无所不通,这世间,就没有能难住三师叔的事情。”
铁栓道:“原来是探花郎,失敬失敬。”
三师叔笑着说:“呆狗过奖了,我乃一凡夫俗子,何谈无所不精,无所不通。”
铁栓问道:“您在长袍家,用积雪温酒,那是怎么一回事?”
三师叔笑着说:“雕虫小技,何足道来。”
铁栓缠着说:“您说说,您说了也让晚辈明白明白。”
三师叔说:“看起来很神秘,做起来很简单。我一走进长袍家,看到门后有石灰,就偷偷在手心捏了一块。我给族长温酒的时候,把石灰藏在壶底,然后用酒壶压在雪中。白灰一触积雪,立即升温生烟。很快地,酒壶中的酒就被加热。”
铁栓笑着说:“原来是这样啊。我一想起村庄里那些人惊异的表情,我就想笑。那天兵天将又是怎么回事?”
三师叔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铁栓想了想说:“是春分。”
三师叔说道:“春秋二分观云气,冬夏二至观水气。青云为虫灾,白云为丧葬,赤云为兵荒,黑云为水灾,黄云为丰年,紫云为天随人愿。黄昏时分,赤云大炽,注定今年兵荒马乱,尸横遍野。午夜时分,阴云闭月,必有雷声。我知天相,他们不知,我说我有扭转乾坤之力,他们眼看乌云激荡,雷声隐约,就以为我呼唤天兵天将。”
铁栓哈哈大笑,说道:“这个时节,哪里会有雷声。可是,刚才突然响起了雷声,由不得他们不相信。”
我在一边也听得心花怒放。
铁栓又问:“三师叔,您这么厉害,怎么还被王林他们给抓住了。”
我偷眼望着三师叔,担心他会尴尬,没想到三师叔脸上毫无颓唐之色,他笑哈哈地说道:“全怪我自己大意,大意失荆州,阴沟翻舟船。”
铁栓说:“您说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