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尽管每个人的归宿结局都是一样的,都难逃一死,那为什么不好好把握现在呢?让现在过得快乐幸福,你就活得和别人不一样,很多个快乐幸福连起来,你的生命就和别人不一样。人的一生,不在于生命的长度,而在于生命的宽度。一个人活着,不是为了结局,而在于过程。这个过程很精彩,你的一生就很精彩。”
三师叔继续问我:“那怎么才叫精彩?”
我慢悠悠地说:“某些有钱的人不快乐,他总担心别人向他借钱,别人谋财害命,所以,快乐和钱没有关系;某些有权的人不快乐,他总惦记有人夺权,总惦记东窗事发会拉他下水,所以,快乐和钱没关系;快乐也和上床没关系,上床只会带来暂时的欢乐,而短暂的欢乐过后,是漫长的失落。快乐和谁有关系?快乐和爱有关系,我孝敬父母,我很快乐;我帮助别人,我很快乐;我和老婆一起安心过日子,我很快乐;我看着儿女一天天长大,我很快乐。这样,等到我老去的时候,我会说:我把父母养老送终了,尽到了儿子的责任;我曾经帮助了谁谁,他会一辈子念叨着我;我不能动弹了,有老婆给我喂饭;我的儿女长大了,我的生命在他们的身上延续……我这一生没有白过。”
三师叔想了想,说:“你说的很有道理。我这一生行走江湖,也在江湖上闯出了名号,但是现在想明白了,什么江湖至尊,什么呼风唤雨,都是假的,都是虚的,我只想好好有个家,有老婆有娃,平平安安过日子,救过普通老百姓的日子,男耕女织,抚儿育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现在才觉得,世界上最好的是老婆娃。可是,我都成这个样子了,甭说老婆娃,我都担心以后吃不到口里……”
我拍着自己的胸脯吗,对三师叔说:“一切都包在我的身上,有我吃的一口,就有你吃的一口。我也会让你过上平常人的生活。”
三师叔看着远方,一滴眼泪落下来。三师叔用袖子抹了一把,然后自嘲地说:“风真大,把我眼睛都吹疼了。”
几天后,我们来到了雁北那座村庄。当年,日本人强行并屯,在村庄外挖掘壕沟,现在,壕沟被填平了,做了耕地,屯子里的人也做星云散,有的回到山中种地,有的搬迁到了山脚下,一切都恢复到了日本人没有来的模样。
我们在村庄见到了一名老人,三师叔向他说起了那天晚上他们奇袭碉堡的情况。
老人说,当时壕沟里有好几具尸体,日本人让村子里的人把那些尸体抬上来,告诉人们说这就是反抗皇军的下场,其中还有一个女的。日本人让人们把尸体丢在荒郊野外,让野狗拉走。但是,村子里的人感慨这些人死得壮烈,就在夜晚偷偷刨坑埋了。
我问:“埋在哪里?”
老人指着远处的山脚说:“就在那下面。”
老人带着我们来到了山脚下,我看到坟茔上荒草凄凄,不禁悲从中来,两行眼泪夺眶而出,我强力压制着,才没有哭出声来。
坟茔上有一块墓碑,墓碑上写着:“大师兄虎爪、XXXXX、探花郎、师侄女燕子等抗日壮士之墓”。三师叔指着墓碑问:“这是谁立的墓碑?”
老人说:“日本人刚离开不久,有一天,来了一个中年人,他向我们打听这里发生的事情,我们就向他说了那天晚上的情景,他哭了很久,就委托村子里的石匠刻了这么一块碑,走的时候,他磕了三个响头,在坟墓前跪了很久,这才离开了。”
我问:“这个人长什么样子?”
老人说:“个头不高,满脸风尘,看起来也是受过苦的样子。”
我心想,这一定是晋北帮三当家的。
三师叔指着墓碑问:“这上面怎么有几个字被涂掉了?”
老人说:“立碑的人离开不久,有一天,又来了一个中年人,他同样打听的是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村子里有人告诉了他,他来到了墓碑前,先把那几个字涂了,然后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头。”
我急切地问:“这个汉子是不是豹头环眼,高大魁梧?”
老人疑惑地看着我:“是的,是的,你也见过?”
三师叔高兴地说:“把他姨日的,豹子还活着,这小子命真大,怎么样都死不了。这小子就跟猫一样,完全不是人。”
民间传说,猫有九条命,很不容易死去。
我感叹地说道:“豹子太有能耐了,他是铁打的身子骨。”
三师叔兴奋地说:“我这就去找豹子。”
我说:“我也去,一起去。”
三师叔说:“可是,世界这么大,到哪里才能找到他?”
我笑着说:“战争结束了,举国欢庆,豹子还能去哪里?他只会回家。”
三师叔一连声地说:“对对对,这就走,这就走。”
我们向老人道声谢,扭头向南走去,南面就是大同。走出了几十丈,三师叔突然说:“啊呀,忘了,我还活着呢,把我的名字也涂了去。”三师叔转身向着墓碑跑去,他身体扭动着,甩动着一只胳膊,跑得趔趔趄趄,看着三师叔瘦削单薄的背影,我赶到一阵心酸。曾经叱咤江湖的探花郎,如今变成了这样的模样。
两天后,我们来到大同,找到豹子家所在的那座巷子,却发现那里变成了一片废墟。知情的人说,就在抗战胜利前夕,日军对大同进行了一次狂轰滥炸,这座巷子被炸成了平地。
找不到豹子,我们只能向南行走,准备回到陕西。
有一天晚上,我们来到谷多村。谷多村的四周都是即将成熟的谷子,肥大的像狼尾巴一样的谷穗在静静的月光下招摇,像波浪一样起伏不定。村外的打麦场里,有人赶着毛驴,拉着石碾,在夜风中碾场,打麦场碾压瓷实后,用来晾晒谷穗。
北方的粮食作物有麦子、谷子、糜子、包谷、红薯。每年,等到麦子、谷子、糜子的成熟季节,农夫们用镰刀收割成熟的庄稼,然后或背或运到打麦场里。此前,打麦场经过了碾压,变得坚硬如石。农夫们把这些成熟的庄稼摊开在打麦场上,用石碾反复碾压,将粮食与茎秆剥离,然后经过起场、扬场,借助风力将粮食堆积在一起,装在麻袋里,运进粮仓。面粉来自于小麦,小米来自于谷子,前者叫做磨面,后者叫做碾谷。磨面用的是磨盘,碾谷用的是碾子。包谷和红薯不需要碾场,但是也照样需要打麦场堆放。打麦场,是农村最重要的活动场地,还是上一辈人向下一辈人讲古经的地方。西北人把老故事叫做古经。
我们看到打麦场那个碾场的人,就走过去和他攀谈。
那个人吆停了毛驴,石碾也跟着停下来,他从腰间抽出插着长长烟杆的烟锅,在烟袋里鼓捣两下,装满了旱烟末,然后递给了三师叔。三师叔一只手接过了,噙住烟嘴,那个人又从怀里摸出了火石火镰,嚓嚓两下,火绒就燃起了橘黄色的摇曳的火苗。
三师叔抽了两口旱烟,就和那个人拉起了家常,他们说起了今年庄稼的长势,说起了今年的雨水,还说起了日本人离开的情景。那个人说:“日本人走了,全村人大吃大喝了三天,家家都把窖藏的酒拿出来,前两天大家都喝得很尽兴,第三天就发生了一件事情,让全村人心里有了解不开的疙瘩。”
三师叔好奇地问:“日本人都走了嘛,咋还会有解不开的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