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和我回到家后,我们家终于有了说话声,也有了笑声,我爹走路的脚步声也变得轻快响亮起来。我娘坐在屋檐下,一遍遍地喊着我的名字:“呆狗,你在哪里?”“呆狗,你在干啥?”我还没有说话,我爹就大声回答:“呆狗在哩,呆狗在哩。”我娘听说我在家里,她的脸上就露出了舒心的笑容。
我知道我娘担心我又离开了,就端张凳子坐在我娘的面前,我娘一把抓住我的手腕,用了很大的力气,抓得我的手臂生疼。我娘抓了一把,又赶紧放开了,她脸上带着歉意说:“我娃疼了。”
我说:“不疼。”
我娘说:“刚才你金福伯又来了一趟,媒婆也来了。”
我警觉地问:“媒婆来干啥?”
我娘说:“媒婆来,还能干啥?”
我说:“我不要媳妇。”
我娘说:“我没给媒婆断话,也没说我娃在外头有媳妇。”
我担心我娘问起燕子和丽玛,我现在都不知道燕子和丽玛在哪里,我赶紧岔开话题说:“我金福伯这个人蛮好的。”
我娘笑着说:“你金福伯是咱王家的族长哩,坐得端,行得正,一碗水端平,一辈子没有人说半个不字。”
我想起了当年那个跟着货郎离开村庄的寡妇,她的丈夫叫有庆,就问我娘:“娘,你还记得有庆?”
我娘说:“娘在村子里住了一辈子,不论谁家往上数三辈,娘都记得。”
我问:“有庆那一年咋个死的?”
我娘说:“有庆砍柴回家,一身汗水,端起瓢就喝,一气喝了一瓢凉水,把胃击炸了。”
我悚然而惊,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我想起了我和大少爷在秦岭山中遇到那个农妇的情景,他往我们的瓢里丢荒草,原来是担心我们喝水太急,也会把胃击炸了。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三口,唠着家常,说着说着,就突然哭起来;又说着说着,又会笑起来。后来,听到了鸡叫声,我爹说:“时候不早了,都睡吧。”我和我娘都说:“好。”可是,说过了“好”以后,又没完没了地说起来,不知不觉就说到了天大亮。
后来,我朦胧睡了一会儿,醒来后,听见我娘对我爹说:“咱娃的呼噜声都带着一股子刚劲。”
我爹说:“这十里八乡的,咱娃就是人稍子。”
我娘咯咯地笑了起来。
这些年,我爹散尽家财,修路修庙,修建学堂,远近的人都知道我爹王细鬼是个大善人。我爹勤劳朴实,从不躲奸溜滑;我娘凄苦度日,从不搬弄是非,所以,我家在方圆十里都落下了一片好名声。
现在,我回家了,媒婆开始竞相踏进我家的门槛。
天下的媒婆好像都是一个样子,颠着小脚,抽着旱烟袋,嘴唇很薄,她们盘腿坐在我家的炕棱板上,能够一句话不重复地说上一个时辰。络绎不绝的媒婆给我说了有几十个媳妇,但我都不让我娘答应。
因为我知道,找不到燕子和丽玛,我是不会结婚的。
我在家中生活了一个月。
我回家的时候,麦苗像荠荠菜一样有气无力地爬在地上,而现在,麦苗像雄赳赳的鸡冠子一样傲然挺立,已经长成了一筷子高。
我爹拉着架子车,架子车上铺着褥子,褥子上坐着我娘;架子车边绑着一条长绳,我在前面拽着,我们就这样上路了。我娘和我爹都穿着过年才会穿的崭新衣服。架子车,在关中叫做拉拉车。
远远近近的亲戚,我们都走了一遍。我们并排走在一起的时候,又瘦又小的他,看着又高又大的我,眼睛里满是欣喜。我爹向亲戚们介绍我的时候,满脸笑容,感觉很荣幸。
亲戚们都惊讶地说:“呆狗娃都长成这个样子了?您老有福气啊。”
我爹把烟锅嘴从嘴边移出,脸上笑成了一朵枯萎的花,他乐哈哈地说:“可不是咋的?我呆狗出息了。”
那些天,几乎每天晚上,我睡着后,都会被我娘的叫声惊醒。我朦胧中听见我娘突然喊道:“我娃呢?我娃呢?”
我爹安慰说:“在哩,在哩。”
我娘的手哆哆嗦嗦摸到我的手,或者我的脚,这才放心了。等我再次睡过去,我娘的手掌还放在我的手或者脚上。
我爹对我娘说:“你放心吧,娃回来,再不会走了,我们一家三口一辈子都在一起,安安生生过好日子。”
有一天,我和我爹拉着我娘,走在通往家乡的路上。天空晴朗,柳絮飞舞,远处山峦起伏,像素描画一样,我心想:能够就这样一辈子,春种秋收,陪着父母,然后娶妻生子,过着祖祖辈辈的生活,实在是一种幸福。
突然,身后传来了马蹄声,声音紧密,密如雨点,我回头望去,看到一匹枣红马裹着尘土跑过去,马上的骑手风尘仆仆,头发上衣服上都是尘土。
我们让在路边,让骑马的人先过去。骑马的人跑过了几十丈后,突然掉头过来,跑向我们。我看了一眼,不认识他。
那个人坐在马上,问我:“大哥,到呆狗家怎么走?”
我爹惊讶地望着那个人,也望望我,不敢吭声。我不动声色,问道:“你找呆狗什么事情?”
那个人神情焦虑地说:“有点急事,我要赶紧找到他。”
我问:“我认识呆狗,你有啥急事,告诉我,我转告他。”
那个人听我这样说,脸上露出了释然的笑容,他说:“事情很重要,我要当面给他说。”他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块木牌子。
我一见到木牌子,就知道是关西帮来人了。我爹看到木牌子,还是一脸茫然。他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说一定要找到我。
我对骑马的人打打手势,把他叫到一边,不想让我爹和我娘听到我们的谈话。我说:“我就是呆狗,你有什么事情?”
那个人听我这样说,赶紧滚鞍下马,纳头就拜,他说:“二当家的请你赶紧回去主持大事。”
我着急地问:“怎么了?怎么了?”
他说:“大当家的被警察局抓了,被抓的还有帮中十几个人,二当家的逃出来。大少爷被枪毙了。”
我震惊万分,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问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他喉结上下抖动着,急切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放开他的手腕,说:“慢慢说,慢慢说。”
他咽了一口唾沫,说道:“警察局说我们关西帮和日本人勾结,到我们帮中来抓人。警察局还说大少爷是***,一抓住就枪毙了,连审问都没有审问。”
我愤怒地大喊道:“放他娘的臭狗屁。我们一直在抓日本特务,怎么会和日本人勾结?大少爷在秦岭山区叫人识字算数,怎么会是***?***去那么贫穷偏远的山沟沟里干什么?”
我看到我爹惊慌地望着我们这边,他一定听到了我刚才的咆哮。我稳了稳情绪,问道:“旅长呢?这些事旅长知道吗?”
他说:“旅长已经调走了,过了黄河,去了前线,那边战事吃紧。”
我感到心情异常沉重,问道:“旅长走了多久?”
他说:“旅长走了有七八天,旅长一走,警察局就开始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