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来临了,月亮升上来,院子里空无一人,就连门口的两个岗哨也撤走了,代之而来的是两个大灯笼,挂在门口,在夜风中轻轻摇晃着。
我爬上了二楼,走到了最里面的那间房屋,从口袋里掏出细铁丝,打开了房门。月光从窗棂透进来,房间里的一切都显得模糊而不真实。
房间里靠墙摆着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桌子上放着一沓纸张,纸张上写满了字。抽屉没有上锁,里面放着一叠纸币。除此而外,房间里再没有什么值得关注的东西。
我把那沓纸张和那叠纸币装在腰间,用裤带勒紧,然后离开了。
大街上冷冷静静,透着一股萧杀。自从日本人来了后,人们平静的生活被打破了,没有人再敢夜晚上街,就连响了几百年上千年的梆子声也消失了。夜晚的街道上,经常会有枪声响起来,那是日本人对着可疑的目标放枪。
我走在墙壁的阴影中,观察着四周,像一只行走在夜色中的猫一样。我走到一处拐角的时候,突然听到隐隐约约有说话声传来。
说话声是从一间房屋传来的,房屋外有院子,院门口有柳树枝编成的栅栏门。多年的江湖生涯让我养成了异常警觉的习惯,我想听听他们在说什么,就一个纵身,翻过了院墙,溜到了那间房屋的窗下。
房间里有两个人在交谈,一个声音苍老,一个声音年轻。他们操的是东北口音。
年轻的说:“我们初来乍到,对大同不熟悉,卖虎骨,会有人买吗?”
年老的说:“怎么没有人买?只要功夫下到了,就不愁没生意。”
我一听,知道这两个人是吃搁念的,他们挑方卖药,这一行在江湖八大门中属于皮门。大街上卖大力丸的、卖虎骨的、卖麝香的、卖祖传中药的,都属于皮门。
年轻的问:“怎么下功夫?”
年老的说:“这是有窍门的,圆粘子、卖钢口、啃条子、转包口,你把这些技巧掌握了,就有用不完的钱。”年老的都说的是皮门行话。挑方卖药,就是在街边摆一个地摊,把药物拿出来,通过言语吸引观众,让观众购买。而如何把观众吸引了,如何让观众掏钱,这就是窍门。圆粘子,就是设法招徕行人;卖钢口,就是抑扬顿挫的说话技巧;啃条子,就是说病因;转包口,就是转到自己要卖的药物上。凡是挑方卖药的,只要能够掌握了这四点,自然就会有人排队买药。
比如,挑方卖药的站在街边,看着行人说:“南来的,北往的,扛包的,挑担的,手拉着手恋爱的,吃饱喝足打嗝的,都到我这儿看一看……”这个就叫圆粘子。“初到贵地,人地两生,仰仗各位捧场,有钱的给个钱场,没钱的给个人场……”这叫卖钢口。“邻村老宋,腰酸腿疼,床上不行,这是为啥子?肾虚……”这叫啃条子。“男人最喜欢女人说,我要;男人最怕女人说,我还要。我的药神奇无比,女人想要几次给几次,想要多少给多少……”这叫转包口。
这个年老的,真是一个老江湖。
年轻的说:“爹呀,我跟着你卖了这么些年虎骨,我们家哪里来这么多名贵玩意?”
年老的说:“说你傻,你还真傻。我们东北人到了关内,只要是挑方卖药的,都卖的是虎骨,你想想,能有多少老虎让你卖?这种玩意儿,祖祖辈辈卖了几百年,再多的老虎都死光卖光了,哪里还轮得上我们卖?这些玩意儿都是假的。”
年轻的说:“咦,怎么是假的?”
年老的说:“这话只能你知我知,不能再让第三个人知。所谓的虎骨,其实是骆驼的后腿骨;所谓的虎筋,其实是牛筋。把骆驼后腿骨和牛筋,用老胶粘在一起,然后把骆驼后腿骨雕刻成虎爪的样子,放在火边烤,烤上几个时辰,骆驼骨头里的油就烤出来了,看起来油光铮亮,像真的虎爪一样。”
我在外面听着,终于听明白了。这些年,每到一地,都能看到有操着东北口音的人,在街边摆摊卖虎骨。卖得非常贵。东北有东北虎,所以摆摊的人都会操着东北口音。人们传说虎骨治百病,阳痿早泄、腿寒肾虚、肠胃阻梗……它都能治。所以,就有人愿意掏大价钱来买。摆摊的人用锯子锯下一小块,像称量药材一样用戥子称,一块骆驼后腿骨假冒的虎骨,要卖到一群骆驼的价钱。
房间里的父子俩说着说着,就睡着了,我翻墙离开。
回到我们住宿的张爱学家,已经到了后半夜。担心灯光会被巡逻的日本兵发现,我悄悄来到了地下室,关上木盖,点亮油灯,从怀里拿出那沓纸张,一看,大失所望。那是八字胡写给日本人的文件,里面介绍的是大同的基本情况。而那叠钞票全是面值一百元的,上面印着“冀东银行”。这样的钞票我还没有见过,肯定也无法使用。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日本人和汉奸准备在大同地区推行这种“冀东银行”的钞票,拿了一部分样品,放在八字胡这里。
从这份文件和这叠钞票上,看不出八字胡有任何爱好。看不出他的爱好,我们就找不到突破口;找不到突破口,我们就无法下手。
疲困袭来,我在地下室沉沉睡去。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外面传来了咣咣的锣声,保长的破嗓子隔着木板缝隙传进来,他喊道:“皇军大捷,大庆三天,会吹拉弹唱的,一技之长的,都来戏台报名,选中表演的,皇军重重有赏。”
我一激灵,一下子醒过来了,我想起了会变魔术的赛哥。
我从地下室里爬出来,看到柴胡和赛哥正站在屋檐下,焦急地望着院门,院门在里面关着。他们一看到我,就跑过来,抓住我的手臂说:“你怎么冒出来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们正准备去外面找你呢。”
我简单说了昨晚偷窃八字胡的事情,他们听我说完,脸上都带着失望的神色。
我对赛哥说:“保长在外面喊报名表演呢,你怎么想的?”
赛哥说:“我刚才还在和柴胡商量着,我想要报名参加。鬼子打了胜仗,要开庆祝会,前来的必定是方方面面的头面人物,我们趁机也能摸摸他们的底细。我们整天躲在这座院子里,也不是一个办法。”
柴胡说:“我们要出去做点什么营生,把人分流出去。我们这一大院子的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呆在一起,如果日本人和汉奸突然有一天进来盘查,一定会露馅的。”
赛哥说:“到狗日的庆功会那天,肯定会来很多人,我们瞅瞅机会,看看会有什么机会,做点营生,避免日本人和汉奸怀疑。”
柴胡说:“是的。”
赛哥又问:“呆狗,你是怎么想的?”
我没有回答,赛哥推了我一把:“呆狗,你想什么呢?”
我想起了三师叔当年给嘉兴镖局栽赃的事情,三师叔用一招漂亮的借刀杀人,把嘉兴镖局送进了监狱。我想,我何不也用这个计策,把八字胡干掉!
我说:“我们快点进房间,我想起了一个好计策。”
赛哥和柴胡跟着我进了房间,房间里,白头翁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和那几个女子躲进钱库里。因为他们都没有良民证,为了躲避日本人和汉奸的突然盘查,到了白天,他们不得不躲进钱库里。
我问:“如果狗日的要在戏台上庆祝,八字胡会不会到场?”
柴胡说:“那是肯定的。这种跟屁虫,怎么会错过这种表现的机会。”
我说:“只要八字胡来,就好办了。我想到了一条妙计,可以干掉八字胡。”、
他们很感兴趣,立即围聚过来。
我说:“八字胡和一群日本兵去追赶陶丽,日本人都死光了,陶丽还没有捉到,回到城里的,只有八字胡一个人。我昨晚去八字胡的办公室,偷到了他写的一份厚厚的材料,里面是详细向日本人介绍大同的情况。我知道这是八字胡亲手写的,因为我见过八字胡登记我的名字:呆狗。我在这份厚厚的材料中找到一个呆字,一个狗字,发现和他那天发良民证的时候,所写的字迹一模一样。”
赛哥问:“然后呢?”
我说:“我伪造一份情报,用八字胡的字迹,上面写:女人已经救出,日军骑兵被我引入陷阱,无一逃脱。请求组织再给我新的任务。这份假情报,设法让日本人看到。”
白头翁听到我这样说,放下了手中的被褥,他赞赏地说:“呆狗这个计策大妙。但这份假情报需要改动几个字,后面改成天皇大庆,日军首脑云集戏台,请派人轰炸。”
柴胡说:“非常好,这个计策越来越完善了。日本骑兵没有一个回来是事实,日本首脑汇聚戏台还是事实。两个事实互相印证,日本人绝对不会怀疑是假情报了。”
我说:“这个计策虽然好,但关键的一步是,要让日本人看到这张纸条,而且还要让日本人无意中看到,这样日本人才不会怀疑。”
赛哥大笑道:“到了这一步,我就能帮上忙了。这个连环计,保证能送了八字胡的性命。”
我说:“八字胡一死,陶丽就可以进城了。陶丽这个女人不一般,她受过专门的特工训练,现在没有人和她联络,她也不知道联络谁,南京都被日本人占了,她回不去了,成了断线的风筝。我们把她吸纳进来,好好干一番大事情。”
他们都表现得很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