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大雨直到夜晚才停歇。我坐在雨水中,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泪流满面。
现在,我该怎么办?师父虎爪刚刚见面,我还不知道他是怎么负伤的,就突然又分手了;我和燕子只来得及拉拉手,她又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豹子、三师叔、熊哥、光头、瘦子、小眼睛……他们一个个都是多好的人啊,现在却又突然找不到了。
我在旷野中漫无边际地走着,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看到远处出现了一星火光。我走过去,我湿淋淋的脚步声在这个雨后寂静的夜晚,听起来异常响亮。我走到火光边的时候,突然看到高高低低站起了几十个人,他们一言不发,形同鬼魅。
我大着胆子问:“你们是什么人?”我听到我的声音都在颤抖。
一个苍老的声音说:“娃娃,莫怕,莫怕。我们是逃难的。”
我一听他们是难民,一下子不害怕了。我说:“我也是难民。”
那个苍老的声音说:“那你跟着我们走。”
我问:“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苍老的声音说:“谁能知道?家都被日本人烧光了,年轻人被日本人抓走了,妇女也被日本人抢走了,只剩下我们这些死老汉病娃,只能逃难。”
另一个听起来很幼稚的声音说:“我们往南边走。”
我说:“南边不能走了,日本人的铁乌龟都开过去了,还有骑兵。往南边走,就会碰到日本人。”那时候,和所有没有知识没有见识的中国人一样,我还不知道那种轰隆隆作响的铁家伙叫坦克,我把它叫做铁乌龟。
人群里听到我这样说,一阵骚动。一个在篝火边烤衣服的人站起来,走到我的身边,借助着篝火忽明忽暗的亮光,他打量着我,问道:“你是怎么知道这些情况的?”
我说:“我昨天爬在草丛中全都看到了,日本人太多了,密密麻麻,像蚂蚁一样。你们向南边走,刚好会和日本人碰了对面。”
那个人好像是头领,他一说话,别人就都不说话,都在听着他说。我看到他身材中等,不胖不瘦,年龄大约有四五十岁。
他问我:“你是哪里人?”
我八岁就被老渣贩卖了,确实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地方的人,这些年我走南闯北,去过很多地方,不过,最有感情的还是雁北大同。
我说:“我是大同人。”
那个人又问:“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想,我不能给他们说实话,再说,实话那么多,那么复杂,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完,我干脆说:“我来这里找朋友,没想到碰上日本人打过来。”
那个人又问:“大同有没有日本人?”
我前几天才刚刚从关中道上赶过来,经过了雁北,在那里没有见到日本人。我说:“大同没有日本人。”
那个人说:“那就去大同吧。”
天亮后,这群人就出发了,他们老老少少一大群,都来自于张家口郊外的一座村庄。日本人烧毁了村庄后,他们就结队逃出来。
那个人确实是这群人的首领,他在这群人中说一不二,别人都要听他说话。我听到大家都叫他保长。保长是民国时期乡村最低层机构的领导,大小相当于今天的村长。
我们向西面走出了不远,队伍中出现了一个掉队的。掉队的是一个孩子,他拉了几天肚子,此刻身体虚弱,脸色蜡黄,拄着拐杖走路,一瘸一拐,落在了队伍后面。那个声音沧桑的老人提议说,让大家歇一会儿,等等那个拉肚子的孩子。可是,保长不同意。保长煞有介事地说:“军情十万火急,岂能因为一个人而耽搁军情。”
保长带着大家是去逃荒,而他居然认为是带着去打仗,我一听到他这样说,就感到好笑。
老人说:“大家都是逃难的,都不容易,就等一等海娃子嘛。”
保长问:“你是保长,还是我是保长?”
老人吓得不敢说话,其余人也吓得不敢说话。
我们和那个孩子拉得越来越远,此后,在没有看到那个孩子。
保长是一个很严肃的人,也是一个很固执的人。他在说话的时候,别人一定要竖起耳朵听他的,不能有一丝反驳,否则,就会遭到他的痛斥。保长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是这样的:“你是保长,还是我是保长?”别人一听到他这样说,立即哑口无言。
村庄都被日本人烧了,保长都变得有名无实了,可他偏偏还把自己当成保长,时刻不忘向别人提醒,他是保长。
这一天,我们来到山西境内,住在一个叫做高木门的村庄。
高木门有二三十户人家,我们走进村庄的时候,感觉到村庄上下都飘散着一种诡异的气息,村道上没有人,只有一只昂首阔步的公鸡,领着一群俯首帖耳的母鸡,在村道上散步。
村子里有一户人家传来了惊呼声,保长让大家坐在村口休息,他说他要先进去查看情况。
我感到这座村庄透着神秘,就要求跟着他去。保长打量了我一番,就说:“你去能干什么?”
我说:“要是有个紧急情况,我可以帮助你脱身。”
保长点点头说:“那好吧。”
传出惊呼声的那户人家在村中央,门口有一棵高大的桑葚树,桑葚树杈上爬着几个光屁股孩子,他们裸露的屁股和树皮一样乌黑肮脏。孩子们专心致志看着院子,院子里一定有什么非常吸引人的事情。
院门没有关闭,我们径直走进去,看到院墙的四周站满了人,黑压压一片,估计全村的人都来到这座院子里。一个黄脸汉子神情怪异,穿着也怪异,他伸开长长的手指,在空中虚抓,然后迈动脚步,两条瘦腿在院子里跑动着,他穿着长长的下边开叉的黑袍,黑袍的下摆像鸡翅膀一样呼啦啦地飘舞。
黄脸汉子跑到了一个光头老人的面前,突然停住了脚步,他尖着声音喊道:“大胆妖孽,何处遁逃!快快现形。”
光头老人脸上露出极度恐怖的神情,旁边的人也赶紧向两边闪躲。黄脸汉子说:“妖孽已藏进你的衣服里,化身为一枚铜钱。”
光头老人拍着自己的衣袋,拍完上面的,又拍下面的,他身上没有发出铜钱的响声。
黄脸汉子说:“在你的裤腰上系着。”
光头老人掀起衣襟,我果然看到他的裤带上系着一枚铜钱。铜钱在乡间叫麻钱。这时候,清朝已经灭亡很长时间了,大清的乾隆通宝、康熙通宝等等都不能使用了,乡间的人只好用清朝的麻钱,作为生活用途。有的把麻钱缝在床单的边缘,别在席子缝隙里,防止床单卷到一起。有的在麻钱上穿根绳子,作为裤腰带。那时候的乡下人都穿着裤腰肥大的裤子,中间需要绑一根绳子,防止裤子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