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人说:“卑职昨晚一路追来,亲眼看到他逃进县府里,况且,此贼头上被砸一砖,已经受伤,只要找到头上受伤之人,就是窃贼。”
三师叔听了,心中暗暗惊慌,可是他的脸上却不动声色,他说道:“居然有这等事?你是怎么发现这个贼的?”
中年人说:“家父住在卫谷浴,家中已经短时间里失窃两次,家父让人捎话到省城,我听说后便回家,带着几名手下,决心抓住此贼,为民除害。果然,蹲点守候的第三天,此贼就出现了,打扮成更夫,来到我家门外,把灯笼放在水井里,用砖头压住灯笼杆,脱下棉大衣盖在井口,穿着夜行衣翻墙进入我家。”
三师叔惊讶地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中年人说:“卑职推测,此贼把棉衣盖在井口,是为了遮住灯笼光亮。此贼得手后,还会穿上棉大衣,把赃物藏在棉大衣里,打着灯笼,继续假扮成更夫,从容离开。但是,昨晚,我等追赶甚紧,此贼来不及穿上棉大衣,就仓皇逃遁。我们一路追赶,来到了县衙门外。”
三师叔脸露愤慨之色:“有这等事情?此贼胆大包天,上天有路你不去,地狱无门你偏来,逃进县衙,就是自投罗网。师爷,快将县府所有人叫出来,伙夫更夫,一个都不能遗漏,让科长查看。”
师爷就是熊哥。熊哥带着几个人走入了后院,他故意高声喊道:“县府所有人,到前院集合。”他故意让前面的那几个人听见。
熊哥走进我的房间里,悄悄对我说:“一会后院没人了,你就从三师叔县长的书房逃走。搬开书架,有条秘密通道,沿着通道一直向前走,就能走出县城。你在外面躲几天,伤好了再回来。”
熊哥和后院所有人都走到了前院,我悄悄起身,来到了三师叔的书房。三师叔的书房里,靠墙竖立着一排书架,上面放着线装书。过去的书架和现在的书架差别不大,但是过去的书籍摆放和现在的书籍摆放车别很大。现在的书籍,是一个挨着一个竖立起来,塞进书架里;而过去的书籍不是这样摆放的,因为都是线装书,所以每套书籍都有几本,这几本是摞放在一起,所以,书架虽大,但摆不了多少书。我一个人挪开书架,果然看到书架后有一个洞口,我钻入洞口,看到书架后有两个把手,拉着这两个把手,就能够将书架挪回到原来的位置。
我沿着黑漆漆的地道一直向前走,走到尽头,看到已经来到了县城之外。因为要在县城外呆几天,避过这阵风头,我就想到了那个秀才家,那个丢失了猪娃,又被三师叔找回来的卢三娃。卢三娃是一个老式秀才,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他和村子里任何人都没有过深的交往,而且他还对三师叔评价极高,说三师叔是岐山设县以来最贤明最有能力的县长,我躲在他家,万无一失。
我来到了卢三娃家,卢三娃对我的到来受宠若惊,我说我爹给我说了一门亲事,我不同意,我爹就找到县衙,用门关子打破我的头。卢三娃说:“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能更改,但虎毒不食子,你爹将你打成这样,又毫不顾及父子情分,哪里有做爹的样子。唉,你呆在我家吧,你爹不会找到的。”
在卢三娃家,我过上了几天安生日子。
但是,我逃走后,县衙却并没有平静。
三师叔将县衙所有人叫到了前院,让那个省府科长辨认。省府科长看到没有一个人头上带伤,就问:“所有人都在这里吗?”
三师叔说:“都在这里。”
科长说:“卑职斗胆,请求父母官让卑职带人进后院查看,卑职怀疑有窃贼躲入后院,想要对县府行窃。”
三师叔让在一边说:“请便。”
科长带着人在后院上上下下查看了好几遍,也没有看到窃贼,就显得非常失望。他明明看到窃贼进入了县府,怎么就找不到呢?既然县府里没有窃贼,他就只能离开了。他满含歉意地对三师叔说:“卑职告退,叨扰父母官了。”
三师叔勃然变色:“堂堂县衙,乃国民政府办公场所,岂能让你说进就进,说走就走,而且空口污蔑县衙有贼,来人哪,把这几个大胆狂徒绑起来。”
科长看到三师叔变了脸色,他经过了短暂的慌张后,就盛气凌人地问道:“省府来的人你也敢抓?”
三师叔说:“省府来的人又怎么了?不论谁来到我的一亩三分地,就得听我说,甭说你一个小小的科长,在省府里也不过是一个听人使唤的小角色,就算他邵力子来了,敢在我的县衙里胡作非为,血口喷人,污蔑说什么有窃贼,我照抓不误。”
科长说:“你吃了豹子胆,竟然敢这么说省府主席。”
三师叔说:“甭说是邵力子,就是杨虎城也要让我三分,我去南京参上一本,他们就全玩完了。”邵力子此时担任陕西省主席,杨虎城此时担任西北军首领,手下兵将将近十万。
三师叔在吹牛皮,然而再大的牛皮,都会有人相信。往往是越大的牛皮,越有人相信。这些年来,有多少人冒充官员亲戚,行走江湖,招摇撞骗,吃香喝辣,如鱼得水。这些人其实就是当代的老月。
科长听说三师叔的关系网伸到了南京,他一下子气馁了。他相信三师叔是一个通天人物,这样的人物,怎么敢得罪呢。
科长被关在监牢的消息传到了卫谷浴,他白发苍苍的老父亲吓得要死。老父亲害怕的不仅仅是儿子被关押,老父亲更害怕的是儿子被县长害死。他的儿子不属于三师叔管,但是他的儿子属于邵力子管,而邵力子都属于三师叔认识的那个人管。从县城回到卫谷浴的人纷纷传说,这个县长大人来头不小,他只要向上面打个报告,省长邵力子都会被罢免。罢免省长在这个人眼里,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那么,这个人要踩死他儿子,还不跟踩死一只蚂蚁一样?
于是,老乡绅托人向三师叔求情。
向人求情是不能空手而去的。求情人拿着真金白银来到县衙,求三师叔放过科长。三师叔说:“自古到今,县令都是朝廷命官,县衙都是朝廷基石,此人冲击县衙,等同于冲击朝廷;污蔑县衙有贼,等同于污蔑朝廷。何谓朝廷,就是今日的国民政府。冲击并污蔑国民政府,则与叛逆无异。此事非同小可,我须禀明南京政府,再给他定罪。”
从西部的岐山,到东部的南京,何止千里,这一来一往,少说也需要几个月时间。而科长被关押几个月,几个月不能上班,不但供职丢了,而且性命不保。每座监狱里都有狱霸,每个狱霸可都是亡命之徒。老乡神把儿子养这么大,容易吗?老乡绅家培养出这样一个省府的科长,容易吗?
老乡绅决定不惜一切代价,把儿子弄出来。
老乡绅一贯信奉的是钱能通神的信条。县长不放人,是因为给的钱太少;菩萨不开口,是因为香火太少。老乡神吆出了家中的一挂马车,车上装着真金白银,来到了县衙,找到三师叔。三师叔心里乐开了花,而他表面上还要冷若冰霜,说秉公办理,不能放人。真金白银拉到了县衙,就不能再拉回去了。老乡绅让人卸下车上的东西,回头再来一车,送到三师叔面前。
直到有一天,三师叔觉得差不多了,估计老乡绅再没有多少存货了,这才同意把人放出来。
科长形容憔悴地走出监狱,他的眼中充满了怒火。他平白无故地被三师叔关押了这么多天,而且家中的积蓄几乎都进了三师叔的腰包,他决心要报复。
县城通往卫谷浴的路上,有一片小树林。在树林边,科长看到一个乞丐模样的人给他打招呼。那个人说:“我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我知道县长的底细。”
我躲避在卢秀才家。
老秀才没有妻室,无儿无女,他这一生唯一的爱好就是四书五经。四书五经是老秀才的命根子,就是老秀才的一日三餐。尽管科举制度早就取消了,但老秀才仍然挚爱四书五经,他爱四书五经甚至胜过爱他自己。
老秀才脾气很倔强,而且非常喜欢较真,针尖大的一点事情,他也要较真,村子里没有人和他来往,老秀才在四书五经中自得其乐,他了解孔子孟子胜过了解自己的邻居。老秀才是一个生活在故纸堆中的人,他呼吸着民国的空气,却生活在遥远的古代。
长夜漫漫,我们都睡不着,老秀才就向我讲起了那些日渐遥远的圣人之言,经常地,为了一个字的订正,他要披衣下床,翻开那些线装的薄如蝉翼的古书,就着昏黄的油灯,鼻尖凑近书页,认真地看。面对这么较真的一个老秀才,我终于能够弄明白为什么他丢失了一头猪外资,而要骂县长三师叔是猪了。
我头上的伤渐渐好了,就想回到县城里。头上没有了伤痕,我就无所畏惧。有一天早晨,我起床很早,来到了村口,站在这里可以看到县城。一缕阳光透过云层照在县城,县城正从一夜的沉睡中渐渐醒来。我回去准备向老秀才告别,就在这时候,我看到远处走来了几个骑马的人。
那几个骑马的人并没有什么奇怪,岐山的西面,就是甘肃,经常有从甘肃过来的骑马的人,他们有时候成群结队,有时候三五成群,而令我奇怪的是,那几个骑马的人中,有一个女子,她蒙着面纱,穿着黑袍。
我一看到那个女子,就愣住了;那个女人看到我,也愣住了。尽管他蒙着面纱,但是我还是知道,她是丽玛。
那一刻我如同遭受电击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