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额吉家,我和燕子度过了一段平静而快乐的时光。
额吉是一个极度善良的人,她每天都忙个不停,像一架高速旋转的陀螺,挤奶、做饭、做家务,连一刻空闲的时间也没有。燕子想要给她帮忙,她说燕子不懂,不会做,让燕子好好照看我。她说:“你们是长生天派来的客人,长生天要我好好照顾你们。”
我爬在床上,看着额吉宽大的蓝色裙袍在蒙古包里飘进飘出,非常感动。
我背上的刀伤渐渐好了,距离额吉家几十里外,有一个额木其。每隔几天,额木其就骑着马来看望我,送来田七、血竭、冰片,额吉把这些中草药放在锅里,加火熬煮,熬成一碗黑色的浓汤,让我喝下去。很奇怪,喝了这碗浓汤后,我的刀伤恢复很快。后来我才知道,这三种草药,是民间治愈创伤的灵丹妙药。额木其,是蒙语中的医生。
我渐渐能够下床了,也渐渐能够行走了。
额吉牵来了两匹马,一匹白马,一匹红马,马喷着响鼻,颠着四蹄,屁股上的肉在微微颤抖,让人看一眼就喜欢上了。额吉说:“草原上的人,怎么能不会骑马?”
额吉介绍我们骑马的方法。她说上马的时候,要一只脚踩着马镫,两只手抓着马鞍,借助一蹬就上了马背。上了马背后,要牢牢抓住缰绳,因为只有缰绳才能够控制马的方向;在马背上,身体要随着马的颠簸而自然起伏。
仅仅练习了几天,我们就学会了骑马。
我们骑着马奔驰在草原上,风吹散了我们的头发,远处的山岗和树木,似乎遥不可及,而我们眨眼间就到了。天空很高很蓝,蓝得像无垠的大海,有一群大雁排着队从天边飞过,像一支迎风鼓浪的帆船。
我们跑到了山脚下,就躺在草地上,马儿在旁边静静地吃草,花儿在山上静静地开放,世界似乎静寂了,时间似乎凝固了,我们远离了战争,远离了灾难,远离了争斗,远离了孤独和忧伤,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和天空中流浪的风。
燕子说:“很对不起,刚开始我没有看上你,即使我们订婚了,我还是没有看上你,我之所以要和你订婚,是因为我不想让义父伤心。是义父把我抚养成人,他说你是可以托付终生的人。”
我说:“我知道你一直看不上我,我天生很笨,我很羡慕人家那种八面玲珑的人,伶牙俐齿的人,可是我做不来。我天生愚钝。”
燕子说:“你尽管头脑反应迟缓,容貌也不怎么样,但是你确实是一个好人。一个女人一生图什么?不就是图能遇到一个好人吗?”
我心中一阵温暖,终于听到燕子夸奖我了。
燕子接着说:“那天在羊圈里,你很让我感动,你宁肯自己受伤,宁肯自己去死,也不让那些人冲进羊圈,不让我受到伤害……”
燕子说着说着,突然语声哽咽,眼泪流了下来。
我替他擦去眼泪,说:“我答应过师父的,要用生命来保护你。我可不能反悔。”
燕子说:“如果当初师父没有问你,你没有答应师父,你是不是就不保护我了,就不爱我了。”
燕子说:“不是的。不管师父问不问,我都会用生命保护你,都会永远爱你。”
燕子破涕为笑,她说:“你真的很傻,你真的不会说话。”
那些天,天气一直很晴朗。
有时候,我们带着马**,骑着马去往很远很远的草原深处,把马鞍子解下来,枕在头下,让马随处游荡。在人类驯养的所有动物中,马和狗是最忠诚的动物。我们躺在草地上,讲起了听来的各种各样的故事,讲起了童年时代村庄里生活的那些人,骑着毛驴娶来的小媳妇,哭天喊地送葬的队伍,摇着耧播种小麦的老人,挑着担去河边打水的人群,拉着架子车向打麦场运送麦捆子……那种美好的生活让我们深深怀恋。
我还讲起了我这些年的经历,讲起了我在马戏团,在江相派,在做旧行遇到的各种各样的稀奇古怪的故事。燕子感叹唏嘘,她说:“以后我们就在一起,永远也不分开,我再也不会让你受苦了。”
燕子一句话说得我泪流满面。
那段日子太美好了。我经常在想,如果那段日子能够一直延续下去,该有多好啊。
可惜,人生总是痛苦多,欢乐少。
有一天,我们骑马回来,远远看到额吉家的方向,浓烟滚滚。我们打马跑过去,看到是额吉家的蒙古包着火了。
我们跳下马背,大声喊着“额吉,额吉。”蒙古包里没有回音。燕子要钻进去,我拉住了她。烈焰熊熊,烤得人无法近身。帐篷外有一个奶缸,那是额吉用来发酵鲜奶,制作酸奶用的。奶缸有半人多高,里面装满了乳白色的生奶,奶缸上盖着荒草编制而成的草垫子。我揭开草垫子,纵身跳入奶缸里,全身糊满了粘稠的生奶,然后钻进了蒙古包里。
蒙古包里一片混乱,所有能够燃烧的东西都在燃烧,帐篷、衣服、棉毡、棉被……我没有看到额吉,而全身已经被火烤得热辣辣的疼痛,头发和眉毛都烤着了,用手摸一把,黏糊糊地,我赶紧钻出了蒙古包。
火焰像猛兽的牙齿一样,很快就把蒙古包啃咬成了一片废墟,支撑蒙古包的木柱倒塌了,黑色的灰烬像死神的翅膀一样,漫天飞舞。
蒙古包没有了,我们寻找额吉。我们骑着马在草原上奔驰了很远很远,一路上都呼唤着额吉,可是,没有回音。额吉去了哪里?她知道家里着火了吗?
太阳快要落山了,我们惆怅万分地走向额吉家所在的位置。燕子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
突然,燕子发出了一声惊呼,然后软倒在地上。我惊慌失措地奔过去,看到就在她前面几米远的草丛中,倒着一个人,那蓝色的裙袍,那白色的头发,正是额吉。
我跑过去,扶起额吉,看到她的肚子上有几个伤口,伤口处的血液已经凝结了,变成了黑色。她的身体冰凉。在她前面几米远的地方,有一个瓦罐。瓦罐已经破碎了,瓦罐里的水,浸湿了地上的草根。额吉是在打水回来的路上遇害的。
是谁杀害了额吉,然后点燃了蒙古包?
额吉的身边,有几行倒下的荒草,显然是人走过的。杀害额吉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几个人,可是他们为什么要对苍老善良的额吉动手?
我仔细查看着那几行道服的荒草,终于,在瓦罐碎片的旁边,我看到了一个湿漉漉的脚印,这个脚印因为踩踏了被水浸湿的地面,而得以保存。
这个脚印有平行的花纹。杀害额吉的人,穿着这种底部有花纹的鞋只。
草原人穿的是靴子,靴子用布做成。靴子的底部没有花纹。有花纹的,只能是皮鞋。在那个时代,普通人是根本穿不起皮鞋的。
杀害额吉的,一定是穿着皮鞋的几个外地人。
可是,额吉对人谦恭善良,又怎么会得罪这几个外地人?这几个外地人,为什么要对谦恭善良的额吉下毒手?
他们是什么人?
我原本想着,在我和燕子找到了师祖,找到了大钻石,所有的愿望都实现了以后,我们就回到大草原,和额吉生活在一起,每天早晨,当第一缕阳光燃亮蒙古包的时候,我赶着马群或羊群去放牧,燕子跟着额吉去挤奶。我原本想着,我和燕子生一群孩子,男男女女一大群孩子,当我们去转场的时候,孩子们和额吉坐在一辆大车上,洒下一路欢声笑语,从冬牧场到夏牧场,从夏牧场到冬牧场。我原本想着,我和燕子,还有那一大群孩子,我们带着额吉去关内,让额吉和孩子们一起看岁月风尘侵蚀的长城,一起看浸泡在历史中的太行八陉,一起看险峻蜿蜒的秦岭古道……可是,额吉就这样离去了,突然离去了。这一切都变成了幻想。
我们在搭建蒙古包的那个地方,挖了一个深坑,将额吉安葬了。
我抽出长刀,将一根烧焦的木柱砍断了,对天发誓:“此仇不报,有如此木。”
暮色苍茫中,我们牵着马在草原上踽踽而行,我们不知道该去哪里。天上繁星点点,却没有一颗为我们指引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