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没有大江大河,也没有大龙大脉,难有翻江倒海的人物,所以,看起来很简单,仔细看看阎王爷烙的印记,一生命运,基本八九不离十。
章公看相,看得不多,但都极准,丝毫不差,从没失过手。
一次,他从县城回家,路上,遇到我们那一个出嫁女子的丈夫,路途寂寞,两人就慢慢聊起来。
聊了很久,章公看这个男人神情有异,就问:“后生,我看你心里有事啊,今到做什么哟?”
男子支支吾吾,良久,才叹了口气:“说来跌鼓(丢人),今把我那个小的送到人家屋里了!”
章公一惊,问:“哪个呀?你老婆去年抱回娘屋(娘家)的?”
男子又叹了口气:“是呀!”
章公一拍大腿,说:“唉呀!有人穷不久呀,屋里只要还有口番薯吃,怎么忍得下这心!”
男子一脸羞愧,犹豫着说:“章公,你也晓得,我这个人,没什么用,而今四个伢(儿子),真是过不下!这个小的,你也晓得,都快三岁了,还是一个软麻糍一样,站都站不稳,又不晓得说话。这样的伢,要是生在有钱的人家,娘爷(父母)还伴得了几年,生到我这样的人家,日后饭都没得吃,也是造孽。”
章公摇了摇头,说:“后生,我这个人呀,就是好(喜欢)管点闲事,今我就多两句嘴,你也别生我的气,你屋里而今伢里(男孩)是有几个,论有靠,还是这个小的长久哦!”
男子只能苦笑:“章公,只要有一点点办法,哪个舍得做这样的事?也只怪这伢没福气,投(投胎)到我这样的屋里。”
章公笑笑说:“什么福气不福气,你要是把这小的送掉了,那真是没福气。你眼光真是蛮好,把支好灵芝去送人,自己留几块木耳!”
男子有点惊奇,说:“章公,你说这小的还是有福气的人?”
章公笑笑,说:“我们这一路(一带),还没有比这个更出众的!”
男子以为章公丨安丨慰他,也不答话,章公又说:“你这个小的,你听我讲,他而今看起来没什么用,他是越长越灵气,到时你看,他不会像娘,也不会像爷(父亲),我们这没有比他长得斯气(英俊)的!”
男子心情低落,也没多大兴趣和人“胡扯”,冷冷说了句:“人家都说三岁看老,他只要有中等的样子,我也不舍得啊!”
章公也不生气,继续说:“后生,这样,你告诉我你给了哪家人家,我去要回来,算我的孙,做得么?”
男子看章公不像开玩笑,就又问:“章公,你看他还真能长成个人?”
章公也不答话,用“三角班”里的调子哼了起来:“唉!都是命,我是求这样的人求不到,人家啊,有了又不珍贵(形容词意动用法,呵呵~~)!”
男子心中疑惑,问:“章公,我那个你哪看过?”
章公说:“去年你老婆抱回来,我一看,心里还惊了一下,我们这小地方,出这么一个人物,不容易,他这个人,一世都有贵人帮扶,吃穿就不说,你看得到,这伢,三十五岁后,顺风顺水,六十后,出门都有人抬轿哦!”
男子将信将疑,毕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经章公一说,心中不忍了。他这个人“没口语(不善于言辞)”,就对章公说:“章公,这就还要麻烦你去帮我要回来哦!”
两人走到天黑才到送人的那户人家,还差一里多的时候,就听到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男子一进门,平时不会走路的孩子,竟然挣脱了那家大人怀抱,直接跑到了他脚边,开口就叫爸爸,男子一下子嚎啕大哭起来。那户人家,看父子哭得伤心,也没怎么挽留,让章公他们把孩子领回家。
路上,男子对章公说:“也真是奇怪,今他还又开声又走(开始说话、走路)。”
章公长舒一口气:“没什么奇怪,他就这相貌:不逢贵人不开声,开声声出金满厅;不逢贵人不开走,开走走出银千斗”(注:在我们的方言里“声(shiang)”和“厅(tiang)”、“走”和“斗”都是押韵的。)
这孩子到家,果然如章公所说,越长越秀气。当初他父亲把他送给别人,谎称他只有一岁半—个子太小,说三岁怕人家不要。只过两年多,就长得有七八岁孩子那般高了,更奇的是,以前农村的孩子,都是满世界跑,成天风吹雨淋,多是浑身乌黑,只有他,晒不黑,白白净净,我们那人给他取了个外号“黄牙笋”—没有出土的竹笋,黄灿灿的,形容男子貌美。
这孩子,长到十七八岁的时候,更加与众不同:一米八几的个子,面若桃花,我们那女子肤色没有一个有他好看;没读什么书,就在一个本家“借着(不是正式读书)”学了三四年,但举止文质彬彬,即便下田回家,也必定洗得干干净净。往哪一站,都是鹤立鸡群,有两家求亲的,为了他,不惜放下脸皮打架。为此,很多人打趣他父亲说:“你这是从哪借来的种?”
这孩子十九岁那一年,水稻“含苞(结穗)”时候,我们那不知道从哪飞出不计其数的蚱蜢。铺天盖地的,往哪一停,用不上半上午,就啃得“像用镰刀割了一样”,基本没有收获的希望。我们那的人,从来没听说过蝗灾,连“讲传”里都没有这样的事情,人们都说:“这是要变天了。”
以前农村,都靠几块田地过日子,蝗虫一过,大部分人顿时没了依靠。年轻人聚在一块,商量来商量去,只有去“当兵吃粮”这条路了。
正好,我们那附近正“过兵(部队开拔经过)”。大家决定,去“拦马”。因为老人“讲传(历史故事)”,当官的都骑高头大马。那次我们那“过兵”,过了四天四夜,第一天,大家站在路旁,犹豫着不敢去。第二天,又犹豫着不敢去。第三天,这些人一发狠心:死了就算了!几个人看准一个骑大白马的,手拉手往路上一拦,高喊要去当兵。谁知道,这部队是从外地开过来的,听不懂我们那土话,那骑白马的,是一个师长,杀气很重,一看有人拦路,把腰间手枪一拔,还没举起来,我们那人就吓得“起掀的跑(没命逃跑)”,只有这孩子,昂头挺胸,一动不动。这师长一看这小地方还有这么“英赞(英俊)”的人物,心里很喜欢,就停下马,在部队找我们这边人来当翻译。找了半天,才找到一个伙夫,是我们邻市的,语言有点相像,连比带划,才弄明白意思。师长把手里马鞭往这孩子手上一塞:“跑得了一里路就带你走!(当然是翻译了)”这孩子二话没说,一跳上马,也不知道蹬马镫,两腿一夹,用打牛的力气,往马屁股上一抽。师长的战马,都是好马呀,这一鞭,马一下子跑了十几里路(他不会叫停,我们那没养过马,都是“讲传”里经常说,前面的兵认识是师长的马,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