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是啊,”她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重又坐回到沙发上,“那时候,黑妞总说吃东西会噎着,我还说她,这么大个人了,咋还跟孩子似的,狼吞虎咽肯定会噎着啊。可是,她回家的几次,我看着她吃东西一点都不急,细嚼慢咽地,还是会噎着,那会儿我心里就觉得不对劲了。后来,我找了儿童村的村长,村长说让我们去市里的医院看看去。到了那,人家就说,这姑娘怀疑是癌呢。说实话,那会儿我都不知道癌是个啥东西。可是大夫给我一说,我吓得当时就站不起来了,我怕啊,我怕我家黑妞就这么年纪轻轻的让这个癌给带走了啊!后来,人家大夫跟我说,让我带着丫头去天津,那儿的医疗技术高,让人家给好好检查检查,看看咋说。当天,我们就往天津赶,我心里急啊,我真是怕啊!”贺招娣的手轻轻抖着,可能她自己都还没有察觉。
“好不容易到了天津,人家检查,说,你这姑娘就是胃癌,不过幸好发现得比较早,要是切了半个胃,应该还能保住条命。我那黑妞就蹲在墙角哭,你说她一个二十出头的丫头,哪见过这种事啊!我当时就抱着她,和她在楼道里一起哭,那会儿真是,都不敢想以后的事,”贺招娣又忍不住掉了眼泪,“可是哭解决不了事啊,我们决定,就按照大夫说的来,做手术!不管多难,也得活下去啊!下定了决心,可这手术费又犯难了,那会儿说是手术费一共两千块钱,可是那会儿的两千,那是多大一笔钱啊!我就是拿出全部的积蓄,也不够啊!后来,就是高德友大夫,看我们实在困难,就帮我们免了手术费,还号召院里的大夫们给我们捐款,我们才能最终熬过了那段日子啊!”贺招娣说得很激动。
我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
她笑了笑,“也算老天爷开眼,黑妞做了手术后,恢复了一段时间,就好得差不多了。虽说是少了半个胃,可对生活影响不算太大。其实我那时候想的是,只要能保住她的命,我就知足,就算是后半辈子她动不了,我也能拉扯着她活。反正她来我身边的时候,也是啥都不会,就会吃喝拉撒,要是还变回到那样,我也能接受。”
可怜天下父母心。
“真是幸运啊,她又变得活蹦乱跳了,我这心里,真是…”贺招娣咧开嘴笑了,脸上还挂着泪。
“真是感谢老天爷,”她继续说,“后来,黑妞嫁给了一个木匠,虽说不上大富大贵,可也算是小日子红红火火,平平安安,我也抱上了大外孙。对了,要是我能带着手机来就好了,大人,我可以给您看看我那大外孙,长得可随他妈了,身子骨也结实,今年都三十二了。还有我那增外孙,还有俩月就要出世了,我要是还能坚持俩月,见见我那曾外孙,那就美了。”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
“嗯,这个是有点遗憾”,我摸了摸下巴,心里想着阎王爷还真是应该给老太太多留几个月呢,这么好的一个人。
“不过”,贺招娣又抿嘴笑了,“虽然是没见到这个曾外孙有点遗憾,但是好在他们这一辈人,我已经有了好几个孙子、孙女和曾外孙、外孙女呢,也算是子孙满堂吧。”她的脸上,都是满足的笑容。
“说起这个,你好像还有一对双胞胎曾孙女,是吧?”我笑着问她。
“对啊,对啊,大人,您还知道这个”,贺招娣的眼睛,瞬间笑成一弯月牙,“说起我那对曾孙女大雪和小雪,可真是稀罕人呐,长得水灵灵的,不管是小区里的邻居,还是幼儿园的老师们,都说我们这两个丫头长得乖巧、懂事听话呢。”
老人一说起曾孙一辈,都是爱意满满的,那宠溺的感觉马上要溢出来了一般。
“那就聊聊他们的爷爷,你的第十五个儿子吧。”我说。
贺招娣抻着衣角,又陷入回忆里。
“十五的大名叫李爱国,来儿童村的那年,他已经8岁了。他是唐山的地震孤儿,就是1976年那年,唐山大地震,死了老多人,爱国就是那时候没了父母,成了孤儿”,她叹了一口气,接着说,“你说这可怜的孩子,地震时候,被整个埋在房子里,三天三夜才被解放军找到挖了出来。他爸他妈的尸首,就在离他不到两米的地方。”贺招娣说不下去了。
停了一会儿, 她才接着说:“爱国到儿童村的时候,大概是十一二月,他的头发很长,有小姑娘头发那么长,”她比划着,“鼻子下面还拖着两条清鼻涕,所以那时候,孩子们还给他取个了外号,叫他‘鼻涕虫’。”
“‘鼻涕虫’真不讲卫生!”我捏了捏鼻子,皱了皱眉。
“也不是,你想想啊,那会儿他才8岁一个孩子,没爹没妈的,虽说是有解放军帮着照顾着,可是部队里都是男人,哪能顾得上孩子上生活卫生这点事儿呢,情有可原。孩子来的当天晚上,我就给他烧了水洗澡,还给他剪了头发。孩子收拾出来,这么一看才发现。其实还是个挺帅的小伙子呢。”贺招娣眯着眼笑,典型的看自己家孩子怎么都好的心态。
“这个李爱国挺淘气的吧?据我说知,他可没少惹是生非。”我皱了皱眉头。
贺招娣掩嘴笑了,“嗨,咋说呢,小男孩调皮捣蛋,也是正常的。那总归不能和丫头一样安安静静玩个头绳、绣个花的。您这么一说啊,我就想起来,有一年夏天,爱国和另外一个半大小子一起淘气,把我家煤棚子上的一个马蜂窝给捅了。那会儿我还没在家,去村长家领粮食去了。因为儿童村的米、面、油这一类东西,都是定期去儿童村的村长那领的。等我推着小车回到家的时候,家里已经乱成了一团。爱国脸上、身上被蛰了好几个大包,疼的龇牙咧嘴。另外的十几个孩子,年龄大点的,正跑来跑去打水、拿毛巾,又是洗又是敷的。年纪小的,就围成一圈,看着哥哥姐姐们忙活,时不时地还会碰翻水盆、碰掉毛巾,帮点倒忙。我一看孩子脸上又红又肿的大包,真是又气又急,真想抬手给他两巴掌。那时候他都十一二岁的孩子了,咋那么不听话呢。可是孩子现在这样,打他也不管用,我就赶紧拉上孩子去了儿童村的卫生院,人家大夫早就下班了。没法儿,我又带着孩子找到了大夫的家里。大夫家里没有合适的药,就又带着我们娘俩回到卫生院,给孩子敷了药。折腾这么一大趟,等我跟爱国回到家,都半夜了。还没进家门,在院里就听见老小哇哇哭呢,当时啊,我这心里,真是又气又急,真想给他在屁股上来几巴掌。”贺招娣粗糙的双手使劲攥在一起,手指尖微微发红。
我扬手作了一个打的姿势,“那就给他几个大巴掌,打得他屁股开花,看他下次还敢不敢!”
贺招娣一下就笑了,微蹙的眉头开了,两只眼睛又变成了弯弯的月亮。“不行啊大人,孩子都十几岁了,也算是大小子了。虽然是气人,可真要是打,还是有点舍不得。怎么说呢,孩子小小年纪的,本来就没了爹妈,成了孤儿,被千里迢迢送到儿童村里,还被我这个代理妈妈打了,就怕他心里留下点啥阴影。我虽然是没啥文化,但是儿童村每个月都要组织学习,请老师们给我们讲养孩子、教孩子的这些知识。我知道,孩子们的心,比那个新发芽的小苗苗还要娇嫩呢。”
“看看,要不你们人界有句古话叫什么来着,哦,慈母多败儿。要不是你这么溺爱,李爱国后来也不至于捅了那么大的娄子。”我摇着头说。
贺招娣的眼神里略过一丝难堪,“大人,您是不是说后来他伤了人,坐了牢那件事?”
我点了点头。
贺招娣低了头,两只手又紧紧地攥在一起,良久没有说话。我不知道她是现在那段回忆里,还是在愧疚自己的教育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