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梦,三嫂忽然想起,很久之前她做过一个梦——他和杨志的妹妹待在一间黑屋子里,躲避什么恐怖之物。她说不清那是什么房子,反正不是人住的地方。好像妹妹的手指疼,她给她揉手,揉着揉着,妹妹说了一句话,把她吓得够呛。妹妹说:“我做过一个很不好的梦……”三嫂说:“啥梦啊?”妹妹说:“我梦见小环死了,她在一个大院里躺着,身上蒙着白布,我跟你一起为她守灵……”
现在想起来,那个梦不就是预兆吗?
只是,眼下她是跟大姐一起守灵,并不是妹妹,人物对不上;而且,在梦里,妹妹是在一间黑屋子里跟她说话,地点也对不上……可是,小环确实死了,难道这只是巧合?
大姐顺着三嫂的实现视线看了看灵床,问:“你看啥呢?”
三嫂赶紧把眼睛移开了,说:“……我太冷了。”
大姐说:“在坚持一会儿,我们就回屋吧。”
实际上,她们只在外面守了一个多钟头,天没亮就一起回屋了。
院子里,只剩下杨小环,头东脚西。风一下下撩动她身上的白布,似乎想看清楚里面的那张脸。
有些东西,最好永远也不要掀开,你说呢?
4寿衣
三天停灵。
天刚亮,金秀就在三嫂和大姐的搀扶下出来了,她41岁,很瘦,耳朵上吊着金耳环,脖子上挂着金项链,粗糙的脸上纹了眼眉和嘴唇,一眼便能看出来,这几年赚了一些钱。
她双眼布满血丝,看来一夜没睡。她跪坐在女儿头上,继续嚎哭。三嫂和大姐在一旁陪着她掉眼泪。
一只褐色的蟑螂从尸体下钻出来,刺溜一下就钻回去了。金秀、三嫂、大姐都没看到它。
过了一会儿,又有几只褐色的蟑螂从尸体下探出脑袋来,它们在尸体四周快速爬动,三嫂看见了,她小声说:“有蟑螂!”
金秀还在哭,没听清三嫂说的话。三嫂又说:“小环身下有蟑螂!”
金秀低头看了一眼,抽抽嗒嗒地说:“大冬天,哪来的蟑螂啊!连虫子也欺负我家小环啊!”说完又放声哭开了。
三嫂爬进屋里,把杨志叫了出来。
杨志快50岁了,有点矮有点胖,啤酒肚,皮肤很白,留着齐刷刷的板寸。他来到女儿身旁,蹲下看了看,然后他用蒙尸布裹住身体,慢慢扶着她坐起来。
杨小环的身下竟然出现了几百只褐色的蟑螂!大大小小,密密麻麻,它们见了光,立即四处逃窜,速度惊人。
三嫂尖叫起来,蟑螂喜欢温暖、阴暗、潮湿的地方,室外这么冷,尸体这么冷,哪来这么多蟑螂呢?
大姐立即拿来扫扫,在黄色的褥子上扑打,一转眼,那些蟑螂都不见了踪影。
杨志刚要把尸体放下,金秀突然叫了一声:“等一下!”
杨志回头问:“怎么了?”
金秀惊愕地说:“衣服!她的衣服!”
杨志用手扶着尸体,歪着头看了看她的背部,赶紧把尸体放平,然后伏在地上,掀起那块白布朝里探视,过了一会儿,他把脑袋抽出来,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杨小环明明穿的是棕红的寿衣,里三层外三层的,一夜之间,寿衣不见了,变成了一件白色的婚纱!天寒地冻,杨小环竟然换上了薄薄的婚纱!
看得出来,这是一身廉价的婚纱,就是照相馆里租赁的那种,肩膀处都开线了,裙摆还有点脏。
金秀不哭了,愣愣地瞪着杨志,半天才说出一句话:“……衣服换了?”
三嫂和大姐并没有看清楚,她们听了这句话,头皮发麻。
杨志没说话,他站在女儿头顶,低着头,隔着白布,直直地盯着女儿的脸。过了一会儿,他把脑袋转向了三嫂和大姐,问:“昨天夜里你俩守灵,没人靠近她吧?”
三嫂和大姐互相对视了一眼,说:“没有哇。”
杨志说:“你们到屋里找找,看看那身寿衣还在不在。”
三嫂赶紧跑回了屋内,过了一会儿,她跑出来,说:“没有!”
杨志想了想,对大姐说:“再去买一身。”
大姐立刻出去了。
杨志拉着金秀回到了屋内,好想去商量什么。院子里只剩下三嫂,她伸手想掀开杨小环身上的蒙尸布看一看,刚刚伸手就把手缩了回来。她害怕看到白布下的那张脸。
这天上午,又有一些亲友来奔丧,院子里闹吵吵的。一辆黑色轿车开过来,停在大门口,下来一个人,身高1米9,他步行走进院子,停在杨小环的尸体前,脱帽默哀。
此人是周大景。
周大景曾经在齐县粮库当领导,五年前辞职单干,成了粮商,在这个行业里,他似乎是“主流”。可是,前两年又冒出一个杨志,此人不过是个农民,最早在城里卖服装,后来也转行做了粮商,似乎是“非主流”。但是他能吃苦,而且从来不欠农民一分钱,几年下来,竟然抢了周大景百分之七十的生意。两家在生意上明争暗斗,积怨很深。今天,周大景还能来杨志家吊丧,让大家颇感意外。
杨志正在屋里和金秀低声说着什么,偶尔朝窗外看了看,马上捅了捅金秀,两个人用眼神迅速交流了一下,然后,杨志快步走了出去:“大景来了,快快,屋里坐!”
周大景比杨志高一头,他抱住杨志的肩,轻轻拍了拍,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厚墩墩的信封,塞进了杨志的手中,低声说了一句:“我实在不愿意卖画圈,节哀!”
从表情看,周大景此时此刻是真诚的,他没有进屋,留下钱就离开了。
周大景刚刚离开,大姐就回来了,她买回了寿衣。
尸体被抬进屋里之后,金秀把所有人都打发出去,一个人为女儿换上了寿衣,当大伙把尸体再次抬到院子里之后,杨志对大姐说:“把那身婚纱烧了吧。”
大姐说:“好。”
三嫂对大姐说:“我来处理吧。”
说完,她来到屋内,看看四下没人,赶紧把那件婚纱叠了叠,偷偷塞进了包里。她家的生活比较困难,她打算把这件婚纱拿回去,卖给照相馆,随便多少钱都是钱啊,没人知道它的来历。
中午,大家吃的是馒头,六个凉菜——这是丧事的规矩。
下午,又来了一些人吊丧,每人发一块黑纱,戴在胳膊上,又发一朵小黄花,别在胸口。三嫂趁机悄悄溜回了家。她家附近有一家照相馆,专门拍婚纱照,她走进去之后,问老板买不买她的婚纱,没想到,不管多便宜,人家死活不要这件婚纱。
最后,她嘟嘟囔囔地把婚纱装起来,转身走掉了,她打算回家把开线的地方缝上,再洗一洗,然后另找一家照相馆卖掉。回到家,三嫂打开衣柜门,要把这件婚纱放进去,又不愿意把它跟自己的衣服挂在一起,想了想,她把衣柜门关上了,找来一只装鞋的纸盒子,把婚纱放进去,塞到了床下,然后赶紧出门去了杨志家。不管喜事还是丧事,总会有一些油水。
杨小环还在院子中央躺着,为了防止蒙尸布被风刮起来,四个角压上了石块。
三嫂最后一次见到杨小环还是在上周,她从幼儿园下班回来,路过三嫂的菜摊,买了几根葱,三嫂不要钱,她扔下一张票子就跑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