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萧何足足睡了十五日才醒来。
“萧大哥......你醒啦。”见他睁开眼睛,一旁的温漓急忙上前,可眼下的乌青和苍白的脸色却暴露了他近些日来的操劳。
萧何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见了许多以前的往事,似乎有很多人在耳边跟自己说话,而那分不清是清醒还是梦境的感觉让他觉得这一觉睡得十分疲累。
可是在萧何看来,自己才不过睡了一个晚上。
“阿漓,”看着一旁神色复杂的温漓,萧何笑道:“这一觉睡得真舒服啊,你怎么了?是不是昨晚没睡好?”
话音刚落,温漓便再也忍不住决堤的泪水,“哇——”地一声伏在他膝上嚎啕大哭起来。
萧何手足无措地看着眼前的温漓,一头雾水,“阿漓,发生了什么事?”
温漓哭了许久,才抹着眼泪道:“你要死了的事,是真的吗?”
萧何一愣,“是爹跟你说的吗?”
温漓摇头,“是我无意间碰到了穆大哥......”
萧何笑着摸了摸温漓的头,“也许我命大,不会死也说不定呢。”
“可是你睡得时间越来越久,心跳也越来越慢......”温漓哽咽道。
“睡觉的时候心跳就是会变慢啊,这是正常反应。”萧何边安慰着温漓边坐起身来,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阿漓昨晚吃饭了吗?我好像睡着之前还在看着批文呢......”
温漓擦干眼泪,哽咽道:“那已经是十五日之前了,萧大哥,你这一次睡了足足半个月才醒。”
“半个月吗......”萧何一顿,是不是,真的离死不远了呢?
窗外的天色晴好,萧何犹记得自己熟睡前还飘着鹅毛大雪,可一觉醒来却已近初春,这样恍如隔世的感觉......真的好陌生。
简单吃过午饭,萧何拖着疲累的步伐走回房间,却被突然冒出的人影吓了一大跳。
“爹、爹?!您怎么没回去百花山——”
紧接着就是一拳打在脸上,萧何脚下一晃,身子撞到了一旁的墙壁上,踉跄了几步才扶着墙壁站稳,“真是孺子不可教!”萧星楼面带怒气地道:“贪睡就算了,一睡就是半个月,老子宝贵的晚年生活事这样被你浪费的吗?!”
“我又没有逼着您留下......”
又是一声清脆的耳光,“睡一觉就有胆子顶撞我了吗?!你信不信我现在就一掌劈死你,省的到时候看见你咽气心里烦躁!”
“好歹我也是病人,爹你能不能不要对病人动武啊......”萧何无奈地道。
萧星楼拉着萧何快步走进房中,一把扯开他胸前的衣服,露出里面藤蔓般复杂、缠绕着的黑色印记,萧星楼点着萧何的额头,一顿一顿地道:“你、是、不、是、吃、过、屎、啊!这种无良的禁咒也敢订!而且订了还瞒着我,你以为你瞒得过老子一双慧眼吗?嘁!”
萧何被萧星楼逼得步步后退,坐回了床榻上,哀怨地道:“可是不这样的话,身体很痛啊,爹您也不想看着我在仅剩的日子里被疼痛所折磨、痛不欲生吧......”
萧星楼翻了个白眼,道:“你要死的消息,我已经帮你散播出去了,恐怕很快就会有许多人来探望你,你最好准备好说辞,遗言什么的,如果能感人一点就更好了,也许还能留下个好名声,不至于给我们萧家抹黑。”
“爹......怎么好像您很盼着我死一样啊?”萧何突然想起梦里徘徊在耳畔的、萧星楼的声音,问道:“对了,好像在我睡着的时候,也不知道是做梦,还是爹您真的在跟我说话,总之说了很多......平常不会说的话。”
“是做梦!”萧星楼立马接口道。
“......”
“我才不管你梦见了什么,还是听见了什么,反正我从来没说过那种肉麻的话,就算你坚持认为是听见了,也最好当做此事没有发生过,要是以后再敢在我面前提及......你就能提前住进我给你订的棺材里了。”萧星楼说罢,便气哼哼地离开了,留下萧何一人对着屋里残留的怒气发呆。
初春的暖阳混合着逐渐消散的冰雪撒了下来,萧何陷入沉睡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来探望的人走了一拨又一拨,儿时的玩伴、学堂里的同窗、许久没有见过面的旧友统统赶来,只是大多数人见到的都是睡梦中萧何平静的面容,和温漓愈加苍白、憔悴的脸颊。
这一日黄昏,萧何醒了过来,只觉得头脑格外清醒,身上也不再像前些日子那般疲累、难受。
心里似乎十分明白.......终于是大限将至了吧......
他用尽力气从床上坐了起来,拿过旁边放的一套才洗干净的紫色长衫,摸了摸衣服上绣得精致的纹样,隐约还带着皂角的香气。
他试着站立,脚下却没有任何知觉,跌回了床上。萧何苦笑着搬动着自己毫无知觉的双腿又坐回了床榻上,明明沉睡前还好好的......
一抹夹杂着梅花香气的寒风从没有关严的窗户中吹了进来,萧何抻长了脖子,想再看一眼院中盛开的绿色梅林,可不管他怎么使劲,也还是徒劳。
“真是一点劲都使不上啊......”萧何喘着粗气,跌回了床榻上,心里却十分不甘,明明还有那么多事情没有做,还有着想要照顾的家人,我......还不太想死......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起飘起了丝丝细雨。
书房中,萧星楼皱着眉头看着手中泛着柔白色光泽的夕星珠,一旁则放着玉梦白给的药瓶,两个将死之人,只能救一个......
他幽幽地叹了口气,收起了珠子和玉瓶,推开窗户,却看见空中的一轮血红色的圆月。
“水月又一遭......水月......水......月......”萧星楼默念着那日在薜萝书院受赐时萧何得到的这句无端的诗词,心里却猛地一顿,大步流星地向着萧何的房间走去。
温漓端着清粥走进房间的时候,萧何正对着窗外乌黑的天幕发呆,见他走了进来,萧何轻轻一笑,“晚上好啊,阿漓。”
温漓放下碗,努力挤出一个不那么难看的笑容,“萧大哥饿了吧?我给你端了粥......”
萧何摸了摸自己毫无知觉的双腿,只觉得呼吸越来越沉重,反正现在吃不吃也没什么关系,反正也要死了......
他摇了摇头,笑道:“我还不饿。”说罢,他笑着向温漓招了招手,道:“阿漓,来,大哥有话跟你说......”
温漓一愣,今天的萧何看着......有些奇怪,可他还是走了过去,坐在床尾,一张小脸苍白而憔悴。
萧何感受着身体的热度在慢慢流逝,轻轻地阖上眼睛,道:“以后,不管你知道了什么,听到了什么,你都要记得,这是我的宿命...... 不是任何人的错,知道吗?”
“萧大哥你说这些做什么?粥要凉了......”
萧何睁开眼睛,笑着抬起手摸了摸温漓的脸颊,道:“阿漓能不能帮我去叫一下爹?我有话想跟他说......”
话音刚落,只见门被推了开来,萧星楼面色铁青地走进房中,道:“有话就快说。”
萧何笑的无奈,“我都是将死之人了,爹都不能对我温柔一点吗?”
“温柔?我可没有那种能力。”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萧星楼瞥了一眼飘进屋内的水花,道:“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萧何闭上眼睛,无力地靠在靠枕上,想要抬起手来,可知觉却从指尖慢慢地消失......“对不起了,爹,我没能成为一个像你一样优秀的城主,让你失望了吧......”
温漓惊慌地看着眼前的两人,眼泪夺眶而出,“萧大哥......”
萧何扭过头来,想要睁开眼睛,可却怎么也睁不开,心跳也越来越慢了,他轻轻张开嘴,缓缓地道:“阿漓,我走了以后,你也要照顾好你自己......”
温漓泣不成声,虽然这些天来,每天都在想象着他死去时的模样,可不管做了多少心理准备,还是无法承受......
“爹,我......去找娘了,你放心,我不会告你的状......”
萧星楼扭过脸去,手中却紧紧握着一枚小小的珠子,“哼,都是临死的人了还想着要威胁我。”
窗外的倾盆大雨打湿了窗沿,可空中却没有半点乌云,那无尽的雨水仿佛凭空落下一般,一轮血色的圆月看得人心里发慌。
终于......
萧何紧闭着眼睛,嘴角却带着笑,眼前走马灯似的闪过了许多熟悉的身影,可最终,还是陷入了无尽的黑暗,只是这一次的长眠,不会再醒来了......
…….如果.......
能再让我活一次......该有多好......
寒冬腊月,酆都城内飘满了腊梅的芳香。六界生灵拥挤在这座鬼城之中,喧闹旖旎,热闹非凡。
逍遥坊尽头的虚言堂内。
三卿神君看着走进店内、面色不太好看的望归,“啪”地一声合上了手中的话本,笑道:“今天的故事就讲到这吧,看来望掌柜心情不佳啊——”
一旁听故事正听得津津有味的十三郎甩了甩几条毛茸茸的大尾巴,一脸焦急:“萧何怎么能就这么死了呢?后面发生什么了?神君接着讲啊......”
手里捧着鸡毛掸子的玉竹一边掸着货架上的灰尘,一边附和道:“是啊是啊,故事停在这么吊人胃口的地方,实在是太让人好奇了。”
望归冷着脸端起桌上的茶碗,轻呷一口,淡淡地道:“我不过是出门收货,才走了一个上午,神君到是好兴致来讲故事了,不知道讲的是哪出?”
三卿神君晃了晃手中封页泛黄的书卷,唇部带起一抹狡黠,“此书乃在下所写,可惜没有取名。不过我倒是想了几个名字,望掌柜说究竟是给它取名叫《酆都城中那些不为人知的古闻旧事十余选》,还是叫《酆都鬼王的旧年八卦绝密话本》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