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八从怀中掏出一本装帧精美的书簿，上面用泥金写了一行小字，原来是一本佛经，“前些日子多谢了望兄、十三郎还有玉竹姑娘，将小生从那贺家的地库里救了出来，小生心怀感激，特意手抄了这一本佛经，送给望兄，还请望兄笑纳。”

望归开心地收了佛经，吩咐玉竹取来美酒，几人把酒言欢，直到月上中天时熊八才蹒跚离去。

时间过得飞快，眨眼间一天时间就过去了。

夏至这日一大早玉竹便起来了，在厨房忙活了许久，做了一桌消暑的早膳，望归满意地坐在桌前，一边喝着温凉的荷叶莲子粥，一边道：“今日就是夏至了吧？果真燥热难耐，一大早起来这些鸣蝉就叫个不停，吵得人睡也睡不好。”

一旁的玉竹与十三郎谁也没敢答话，生怕自己一开口，望归又心血来潮地让他们俩去捕蝉。

望归见他们俩心无旁骛低头喝粥的样子，不禁轻笑道：“看把你们俩吓的，我又不吃了你们，怎么连话也不说了？”

玉竹这才抬头，道：“也不知道七百公子与齐班主怎么样了，七百公子是不是今夜就要…..”

“死了？”望归挑眉问道。

“嗯。”玉竹点了点头，一副不忍的神情。

“是。”望归道，“就在今夜，月华初上的时候，他就会死去。”

“七百公子实在是太可怜了。”玉竹心下不忍，一脸悲痛的神情。

“可怜吗？”望归问道。

“不可怜吗？用自己千世的轮回换来七日成人，好不容易换了面皮得来爱人的垂怜，却只有两日好活，我觉得他很可怜。”

望归捏起一个软黏黏的梨子甜糕，咬下一大口，满口留香，开心地道：“玉竹听说过一种花叫做龙舌兰的吗？”

玉竹摇了摇头，“没听说过。”

望归道：“龙舌兰一生都在等待唯一的一次花开，聚一生之力守候唯一的一次华美绽放，之后便会死去。正是因为如此，它们的花朵短暂又绚丽，美得让人窒息。你不觉得七百他的爱情就像那龙舌兰花一样吗？纵然短暂又缥缈，可那份心底的情谊是不会被时间磨灭的，它会永远停留在月牙泉畔，讲述着他们两人之间绚烂的爱情故事。”

“月牙泉畔？”玉竹问道。

“没错，月牙泉畔。腐草萤生于那里，死也会死在那里，这是它们的天性，纵然机缘巧合变成了人，七百八十四今晚还是会回到那里，等待他宿命的终结。”望归吃完梨子甜糕，拍了拍手，道。

十三郎忽然抬起头来，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亮晶晶的，说道：“主人，今晚我们会去月牙湖吗？”

“你们想去吗？”望归问道。

十三郎与玉竹一齐点了点头，道：“我还是想去送七百一程，他……是个好人。”

“好，那我们就去吧。”望归道。

玉竹一整天都心不在焉地，脑子里仿佛唱戏一般，闪过了许多这些天来的画面，从七日前在月牙湖边看见的那壮丽的漫天星火，到七百八十四意气风发地脱裤子的样子，到戏台上齐曼卿泪流满面、花了妆的情形，还有前天换了面的七百八十四与齐曼卿手拉着手，眼中饱含了浓情蜜意的神情，这一切的一切，都让玉竹心里酸酸涩涩的，如果七百八十四不死，该有多好，玉竹心想。

忽然间，玉竹忽然想起那日在乌有书院里梅花鹿那一双黑得如同墨珠般的大眼睛，想起她乖巧地说“这萤火要是在晚上，一定很美。”

玉竹跑去后院找到望归，问道：“先生，你还记得乌有书院里那只梅花鹿吗？”

望归抬首回忆了片刻，道：“记得。”

“我们今晚去月牙湖的时候，可以带上她吗？”玉竹满心期盼地问道。

“可以是可以，不过……”

“不过？”

“不过我是不愿再跑到乌有书院去了，今日实在太燥热了，玉竹若是想带上她的话，你就自己去接她回来吧。”望归笑道。

“好。”玉竹欣喜地应了，跑去交代了十三郎两句，便出了门，向着忘川畔的码头走去。

到了乌有书院已经是临近晚饭时分了，玉竹气喘吁吁地推开乌有书院的大门，正巧见到闹做一团的小动物们熙熙攘攘地下了学往门外走来，乌有先生翘着胡子，一手执了烟袋锅子，一边大声地嚷道：“晚上记得做功课啊小崽子们！”

带头的山猫与竹鼠回头高声应道：“知道了先生！”

玉竹看着一个个从身旁疾驰跑走的小动物们，好不容易才找到走在最末尾的梅花鹿，只见它身上挎了一个麻布的书袋，正慢悠悠地向外走来。

“你还记得我吗？”玉竹笑着蹲了下来，对着梅花鹿说道。

梅花鹿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地，乖巧地点了点头，道：“记得，你是那日带了萤火虫来找乌有先生的那个大姐姐。”

“我们今晚要去看萤火虫，你想跟我们一起去吗？”玉竹看着她乖巧的模样，不由得抬手摸了摸梅花鹿头顶的绒毛，摸上去软软的，很舒服。

“想！”梅花鹿的大眼睛一下睁得溜圆，开心地抬起前蹄，跳了一下，“但是我要回家跟爹娘说一句，大姐姐你可以在这里等我一会儿吗？”

“没问题。”玉竹笑道。

梅花鹿四蹄飞奔，倏地一下就跑走了，玉竹看见竹林间一蹦一蹦的橘色身影，不由得笑了起来。

夜晚，月华如水，星月如棋。

望归带着十三郎、玉竹与梅花鹿一同走在出城的路上，走过燃枳门的时候，门上的鬼差照例询问了一番，还是放行了。

走在去往月牙湖的路上，玉竹轻声给名叫粟粟的梅花鹿讲起了七百八十四与齐曼卿的故事，粟粟四蹄轻轻踏起些许烟土，抬头问道：“萤火虫爱上了一只鸟吗？真是好奇特的一个故事啊……”

望归回身笑道：“这可不是一个故事，这是真事。一会儿你就可以看见那只萤火虫了。”

“可是他不是快要死去了吗？”粟粟问道，一对大眼睛在夜色下泛起明亮的神采。

“是的，他很快就会死掉了。”望归道。

粟粟道：“如果他死了，那齐曼卿会很伤心吧？”

望归笑道：“我们一会儿就知道了。”

绕过那片松竹林，月牙湖出现在几人面前，今夜的雾气没有满月那日浓重，玉竹看见不远处的湖边隐约有两个人影，应该就是齐曼卿与七百八十四了。此时月色皎洁，水面泛起微微的清波，映着一轮银灰色的月亮，漫天的萤火此起彼伏，好像置身于浩瀚的星河之中，美轮美奂。

“好美！”粟粟不禁轻呼。

玉竹看见今日的萤火比起那日来黯淡了许多，但它们依旧不知疲倦地飞舞在天幕之中，夹杂在星罗棋布的星汉之间，光影与月色映成一片，让人只想静静地坐在河边，听远处的阵阵蝉鸣，感受这股美的力量。

“主人，七百他好像快不行了。”小狐狸今日难得地沉静，它向着不远处的人影努了努嘴，轻声说道。

望归带着十三郎、玉竹与粟粟向着那边走去，只见漫天的星火下，齐曼卿蜷腿坐在地上，身后的羽翼洁白而丰满，七百八十四将头枕在他的膝上，平平地躺在湖边，双眼微眯，呼吸沉重。

听见身后传来的脚步声，齐曼卿回头看了一眼，挤出一个苦笑，道：“望掌柜果真来了。”

躺在他膝上的七百八十四听见声音，努力地睁开双眼，此时他苍白的面颊病态尽显，却依旧看上去有种羸弱的英俊潇洒，“你来了。”

望归点了点头，在齐曼卿身旁寻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抬头望着天空中飞舞的流萤，道：“我没想到你竟如此痴情。”

七百八十四扯出一个酸涩的笑容，眼角俨然一滴泪珠划过，“早知有今天，那日我就该求你多给我几日性命。”

望归伸出手，一只黯淡无光的萤火虫落在他的手背上，仅剩的一点萤光微弱得好似即将熄灭的香火。望归把萤火虫轻轻地送到了松软的土中，萤火虫努力地把自己埋进了泥土深处，为来年的芦苇当成一份养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