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酒杯倒地的声响引得柱子上的润沅转过头来看，他看到地上的四尾金狐时愣了一愣，随即似乎是明白了些什么。

他看向一边举杯独饮的玉竹，舔了舔嘴唇，说道：“喂——”

“嗯？”玉竹疑惑地看向他，一双丹凤眼微微上挑，在夜色的映衬下眼中醉意微醺，十分撩人。

润沅呆了一呆，嗫嚅道：“你手中那酒，给我也倒一杯吧，闻着挺香的……”

玉竹轻笑，倒了一杯送到他嘴边。

“变成了鬼，好像喝酒都不如当人的时候香了。”润沅面带愁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子姓孟，名玉竹。”玉竹轻声答道。

“玉竹？”润沅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女子，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轻声笑了出来：“梣梣玉竹，姣姣美人，悠悠明月，闇闇我心。我记得母妃生前住的重华殿前就种了一小片玉竹，那时候每到秋天，母妃就同我一起采摘玉竹的根茎，入了药给母妃喝，现在想来，也已经十余年过去了……”

玉竹从来未曾听说过自己名字的典故，问道：“玉竹……还是一种药材？”

润沅点头，“玉竹也叫做铃铛菜，蒸透晒干后入药，可以治疗胃病。”

“那你娘……是得了胃病才故去的？”

提起逝去的娘亲，润沅眼中溢出点点湿润，哽咽道：“母妃她是被赐死的。”

“赐死？”玉竹惊诧不已。

“嗯，被父皇亲手赐了白绫，在重华殿的正梁上悬梁自尽了。”润沅忆起了年少时失去娘亲的那段时日，不禁泪流满面。

静谧的小院中夜色如烟，虽是寒冬腊月，冰雪未化，但是依靠着暖炉，身披厚厚的狐裘大氅，玉竹倒也不觉得冷。

在玉竹的追问下，润沅说起了他娘亲当年从一个小小的嫔妃，如何步步惊心地走到贵妃，却又被人陷害，不得不从自己的夫君手中亲手接过白绫，悬梁自尽的故事。

说到情动处，润沅不禁嚎啕大哭，无色的眼泪从眼眶中滴落，在半空中就做烟雾状四散飘去了。

“究竟是谁陷害了你娘？”玉竹问道。

润沅抬首看向空中皎洁的明月，心中伤怀万千，“母妃死的时候我还小，不知道这些后宫的争斗，待我长大后母妃当时身旁的近身侍女才伺机接近我，告诉当年母妃是如何被荣贵妃协同太子一起设计陷害的。”

玉竹气急问道，“你为什么没有告诉你父皇呢？”

润沅低头，眼泪无声地滴落，“说了又有什么用呢，我一个没了娘亲的皇子，无权无势不受宠爱，父皇不仅不会信我，还会说我心思诡谲，城府过深。更何况，现在我已经死了，就算死了，我也不过是这样一个懦弱的鬼罢了……”

玉竹闻言，心中十分同情眼前这个被绑在了柱子上的鬼魂，便拿过方才小狐狸喝剩下的醉玉酿，与润沅一同对月伤怀，借酒浇愁。

不知不觉间一壶酒已经见了底，玉竹想起望归的嘱托，也不敢再多喝了。她半靠着身下金线绣云龙泛海的靠背引枕，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润沅聊着天。

恍惚间不知道哪里传来了一阵忽隐忽现的箫声，隐隐约约的箫声穿透如烟的夜色，诡异幽怨，让人不由得心下一颤。

玉竹只觉这笛声让她心里没来由地一晃，正欲起身，却感觉灵台浑浊，四肢如灌了铅一般沉重，她挣扎许久也没能从软垫上起身。朦朦胧胧间只觉得那箫声忽远忽近，仔细分辨却又怎么也听不出究竟是哪里传来的。

不知不觉间，玉竹只觉得眼皮沉重，渐渐地坠入梦中……

“玉竹！快醒醒！”一阵推搡，玉竹睡眼惺忪，十三郎的尖嘴大耳朵映入眼中，吓得她猛地一惊。

玉竹忽然想起昨夜本来由她和十三郎一同看守润沅的魂魄，谁知十三郎竟然酒醉不醒，自己又看润沅十分可怜，便同他一起饮酒赏月。后来不知道哪里传来一阵诡异的箫声，自己就似乎没了意识……

玉竹慌忙起身，自己还躺在昨夜睡着时在的那个暖炉旁，可是旁边的红木廊柱上却是空空如也，润沅不见了。

玉竹回头看向那边愁眉不展的十三郎，心下一惊，“润沅皇子呢？！”

十三郎哭丧着脸，“我还想问玉竹你呢，昨晚我喝了酒就昏了过去，谁知今早醒来发现你也在那边睡着，鬼魂却没了……”

玉竹连忙将昨晚与润沅喝酒聊天，和听到那箫声的事同十三郎讲来。

小狐狸在檐廊下不停地踱步， 急的窜上窜下，身后的四条大尾巴绷得笔直，“完了完了，玉竹你完了。”

“我？我怎么完了？”玉竹疑惑不解。

“都是因为你昨晚没有拦着我喝酒，若是我醒着，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玉竹冷汗，“你这叫诡辩！”说罢捡起地上歪倒的鸡血玉酒杯，问道：“那现在怎么办？”

小狐狸哭丧着脸，圆圆的眼睛中满是可怜，“玉竹，若是我遭遇什么不测，你一定要念及这些日子的情分，给我送点好吃的来……”

玉竹正要问“你能遭遇什么不测”，话还没说出口，便看到小狐狸大义凛然地回头看了她一眼，眼中神情复杂，他犹豫了半晌也没说出什么，只好作罢。只见他头也不回地向望归房中走去，走的时候似乎四脚发软，歪歪斜斜地，像是喝醉了酒。

果然，没有半刻钟的功夫，望归房中便传来十三郎的惨叫连连，听得玉竹心惊肉跳。求饶声、尖叫声、哎呦声持续了足足半盏茶的功夫才渐渐平息下来，玉竹一脸紧张地看着那扇古旧的木门。

只见望归一脚踹开房门， 走了出来，他今日穿了一袭碧绿色长衫，面上神情严肃，眉头紧锁，右手上拎着一只鼻青脸肿的小狐狸，左手拿了一条半尺长的厚竹板，一边走还一边用竹板敲着十三郎的狐狸头，骂声连连。

玉竹正欲开口替十三郎求情，望归一个眼风扫过来，吓得玉竹缩回了脖子，不敢说话。

望归将十三郎倒掉在院中的一棵老梅树上，不顾十三郎的哭诉求饶，带着玉竹进到房中吃早饭去了。

玉竹犹豫许久，还是决定为小狐狸讨个饶，谁知话还没说出口，望归似乎是读懂了她的心思一般，淡淡地说道：“不用替他求饶，这种错误他不是第一次犯了，犯了错就要挨罚。玉竹你若真想替他求饶，不如好好想想怎么把润沅的魂魄找回来才好。”

玉竹只好讪讪地吐了吐舌头，心不在焉地吃完了早饭。

收拾碗筷的空当，望归坐在帐台旁，愁眉紧锁，一双笑眼少见地没有眯起来。一向爱喝茶的他等到手中的茶凉了也忘记了喝。

“先生……润沅皇子的魂魄，怎么会丢了呢？”玉竹十分不解地问道。

出神的望归听到玉竹的话才恍然回过神来，他看了看手中已经凉了的茶，幽幽地叹了口气，“真是不知道怎么会遇上这种事——”

“什么事？”

望归端起茶碗，淡淡地抿了一口，说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昨晚玉竹听到的，应该就是幽府鬼差用来押解人界鬼犯们所吹奏的半魂萧。听到了半魂萧的箫声，鬼犯们就会毫无反抗、乖乖地跟着鬼差一路走到幽府。一般幽府鬼差一年中才会路过嗣安两三次，谁知道昨晚就让我们遇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