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老头子也走出了家门,来到我以前经常与萧清荷碰面的那棵槐树下,凝视着我所在的方向。他已经褪下了一年四季极少会变的中山装,换上了一件类似道袍,颜色深黑,没有任何花纹图案的对襟宽袍,戴着一顶该有三十公分高,棱角分明,同样没有任何装饰,宛如一个箱子的四方帽。
这身装扮和我时不时会穿的那件宽袍基本一致,只是颜色要更深,也更加纯粹许多,不像我的那件,多少还有一些其它颜色做为装饰,较之老头子这件起来,少了许多庄重感。整整十四年来,这身装束我只见老头子穿过一次,就是让我换上那件宽袍,第一次拜祖师爷,正式成为画灵传人的时候。
我再次来到那个仿佛要将一切吞噬的黑色深渊中,身临其境,向着根本看不到底的黑暗深处坠落。而随着越掉越深,那阵极为强烈的窒息感,和深渊之底,仿佛有一双冰冷的眼睛在凝视着我的恶寒,也渐渐涌上了心头,就像全身血液,被不断从脚底下灌进了重铅一样,随着血液循环一点点流遍了全身,又一点点压进了心房,令得人丝毫喘不过气来。
和第一次经历这场景时的恐惧慌乱不同,这一次,我没有一丝急着想逃离这个梦魇,摆脱这股令人极度不舒服的感觉的想法。尽管还是会有同样的感觉,甚至比第一次还要浓烈许多,但这一次,我想看看这个深渊有没有底,底下又究竟隐藏着什么东西。
因为不再想着逃离,所以心中没有恐惧,或者说能接受恐惧,不在乎恐惧。
略微有些不同的是,虽然我这一次也点上了香,但是却没再有三颗仿佛很远,又仿佛很近的暗红色光点如影随形,完全遁入无边的黑暗中,仿佛一切皆虚无。
就这样微微闭着眼睛,静静地坠落着,等待着,期间脑海中浮现出了很多东西,或者人,或者某件事物,某个场景。这些我无比熟悉,深刻进脑海里记忆里的人或者事物,皆以极度令我陌生的形态和方式,出现在了脑海里,确切说是出现在周围的黑暗深处,像第一次,那个陌生而又熟悉的人出现时那样,仿佛要将我拉进黑暗里,又仿佛是要阻止我继续往深处跌落。
但无论出现的再多,再惊心动魄,这些都没有令我睁开过哪怕一次眼睛。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之后,我忽然睁开眼睛。
而与此同时,仿佛无休无止的坠落,也戛然而止,所有不适的感觉,在这一瞬间如潮水般退去。
三颗暗红色光点,出现在前方的暗夜中,静静地悬浮着。光点之后,是一面巨大的,漆黑中隐隐透着如铁锈一般的暗褐色,恰好能和周围的虚无黑暗区分开来的墙。
墙并非规则的直线型状,而是弯弯扭扭地呈现出各种弧形,勾勒出一个模糊的巨大人影,表面也并不平整,而是凹凹凸凸的隐现着各种各样的轮廓。
所以这并不是一面墙,而是放大了许多倍的祖师爷铜像。
这时脚下的黑暗深处,也幽幽的刮起了风。这风并不猛烈,也不阴寒,但是却仿佛来自地狱深处,充满了死寂的味道,仿佛所过之处,将带走一切生命。
被这阵风吹拂着,祖师爷铜像前面的三颗光点,顿时也如同被吹走了表面的灰尘一般,从而变得明亮了些许。
轻轻低下头,往脚下风吹来之处看去,依然黑暗一片,什么都没有,并未出现一双冷冰冰的眼凝视着我的画面。
但是未出现,并不代表着没有。
因为那双眼睛出现在了我的心里。
或者说一直就存在于我的心里。
既然是一直就存在于心里的东西,只是过去未曾发觉而已,那就没有什么好怕的。
于是轻轻笑了笑,抬头向远处巨大的祖师爷铜像鞠了鞠躬后,便迈开步子走了过去。
就在这时,周围的黑暗仿佛活过来了一般,或者说我的身体像是变成了一个黑洞一样,将周围的黑暗拉扯了过来是,开始向我的身体里坍塌。
一股说不出的难受感觉,顿时如潮水一般袭来。
祖师爷铜像面前的三颗光点,也在这瞬间变得更加明亮了起来,眨眼之间,就从三颗本来偏暗淡的红点,变成了三颗极为刺眼的巨大火球,同时也开始释放出高温,向四面八方席卷蔓延开来,仿佛要将周围的黑暗焚尽一般。
此时,整个黑色深渊都在往我身体里坍塌,所以三颗烈阳一般的火球焚烧黑暗,其实也就是在焚烧我!
我的身体开始变得滚烫起来,每一个细胞都灼热无比,仿佛变成了一粒粒干燥滚烫的火药,只要出现任何一丁点火星,就会整个被引爆引燃。伴随着一阵极大的痛苦,令得我向祖师爷铜像进发的脚步,瞬间迟缓了下来。
尽管知道这个过程绝对不会轻松,也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当煎熬真的到来瞬间,也仍然还是觉得难以抵挡。
而在我忍受着烈火煎熬,浑身如同一只随时要爆炸的火药桶,艰难地往前走去的同时,三颗烈阳后面的祖师爷铜像,也仿佛缓缓睁开了眼睛……
此时,草屋和整个山湾,经过将军魂闯进来掀起的那阵大风后,也已经重新归于了平静,甚至死寂,空气的凝固程度,仿佛比以前更甚,完全固化了一般。
在这空气基本谈不上有任何流通的环境中,即便是曾经在这里如鱼得水的群鬼,也开始愈发变得不安起来。
直到我开始向虚空深处的祖师爷铜像进发,这种空气与土壤完全凝固的恐怖窒息,才变得松动了些许,旋即又猛地缩紧,而后再松动,再缩紧。仿佛心脏跳动一般,每当我前进一步,就会跳动一下。
整个山湾,开始在绝对的死寂中恢复了脉搏,但不能说已经开始苏醒。就像心脏已经骤停了有一段时间的突发病人,正在接受迟来的抢救,在电流的强烈刺激下产生了震颤反应,但具体是否能真正恢复跳动,仍然还是一个未知数。
而与此同时,马路边老槐树下的老头子,很少有什么变化的脸,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得紧张,甚至有些凝重了起来。
尽管异常难熬,每前进一步,都会感受到极大的煎熬和阻力,但我也始终还是没有倒下,如火药桶一般的“身体”,也没有在越来越炽热的炙烤下被引燃爆炸。
和这种煎熬相比起来,更让我难以支撑,甚至有些恐惧的,是每当迈出一步时,心里都会有一个充满魔力的声音,不断劝阻我放弃。那声音并不响亮,就如同蚊子在耳朵附近嗡嗡叫一样,不去注意甚至还听不大清楚,但是却充满了诱惑力,仿佛听从它的引导,不仅会获得解脱,甚至还是唯一正确的选择,而我这样坚持下去,最终只会铸成大错,追悔莫及。以至于在它不断的煽动下,我好几次都险些真的深信不疑,险些真的放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