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怎能取信于我?看他模样不过二十出头,如何会对阿土许下承诺?我的疑问一定落入了他的眼中,他却没有解释,而是又叹了一气,道,“既然你固执己见,那我换个你能接受的方法罢。”说着,他以手轻抚头颅,先是面部,继而是头发。他手下似有魔力,不过几下,我便看见头颅原本枯黄的发变得乌黑顺滑,发髻亦被扶正,一朵珠钗插在鬓边。只是我依旧看不见头颅的脸,阿土的容颜是否恢复如初?这期待让我不由连续几步上前,可是男子将手中头颅缓缓朝我转来,一瞥之下,我忙又退后几步。
肌肉纤维分明,鲜血在肌理中横溢,那依旧是一张没有皮的脸。
“二龙同时显世,天道未定。她再如何有本事,也不过是区区凡体,如何有资格如何能够自作主张替天定道?所以她离开凤阳跟你走的那四年,你倒嫌短,却不知那是她用命换来的,容貌,不过是定金。”说着,男子以手覆在头颅面上,缓而凝重的自上摸到下,阿土的旧颜便在他的手下慢慢呈现。
此时此刻,我无法言语。
男子手一松,头颅半悬空中,忽而滴溜溜的转了起来,数圈之后头颅下方生出了颈脖,继而便是双肩、胸、手臂……未几,阿土完整的出现在我面前。
阿土呵,我的阿土……
热泪溢出我的眼眶。
她静静站立在我面前,闭着眼,似在熟睡,我不忍心叫醒她,可是我迫切的想与她倾诉衷肠。颤颤巍巍上前一步,我忽然自卑起来。今日的我已步入暮年,阿土却风华正茂,她会如何看待于我?可是阿土旋即睁开了眼,嘴角莞尔一如往昔。我实是情难自禁,上前欲将她揽入怀中,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双手穿过了她的身体。
“幻象而已。”一个声音惊醒了我。我应声转头,看见白衣男子面上露出的那丝怜悯。
“幻象……”我无意识喃喃,失望占据满心。
“这是你邀约她离开凤阳的前一夜,”男子道,“这是她不想让你知道的。”
随着男子的语声,阿土微调转了身体,眉目间露出坚毅之色。她双手高举,手中出现檀香三柱,青烟袅袅而上,鼻端似能嗅见那特有馨香。稍后阿土双膝下跪在地,口中念念有词,我却听不到分毫。念完,她长身而起,身前出现了一个案台,台上放着香炉一只,她便将香插进那香炉之中。她低头再拜,刚拜了一下,香炉忽然倾倒,湮灭了香头之火。阿土倏然抬头,盯着那灭了的香,明眸圆睁脸色煞白。
片刻之后,阿土面色稍霁,只是眉间那坚毅不曾消减半分。起身,将香炉扶正,然后她取刀划破指尖,将鲜血滴在香炉之中、案台之上,滴了许久。继而她再度燃香跪拜,香炉却再度倾翻。
这次阿土许久没有后续动作,只是怔怔看着那翻倒在地的香炉。明知是徒劳,我却也忍不住阻止她,“算了吧,阿土,别勉强了,我不要你跟着我了……都是我的错……”
阿土自然是听不见的,她第三次扶正了香炉。
之后,阿土站起身来舒展身躯动作几下,口中似是又念了几句,未几,我看见一柄伏魔杵模样的兵器闪着耀眼金光从地下缓缓钻出。
那兵器跳至半空,并未落下,它急速旋转着,金光道道逼出,似是能杀人于无形。
对着它,阿土三跪在地。这次,阿土再度拿起了尖刀。我以为她还要继续滴血乞告,不料她举刀对准了自己的脸。她的手发着抖,浑身因为疼痛而抽动,但下刀的动作却毫不犹豫,刀尖在脸上划过一整圈……
我调转了头,不忍再看下去。泪滴在地上,溅起尘土若干。心内突然响起阿土的温柔语音,初相识时,她唤我朱四公子,相熟后,她便叫我阿四,我想让她唤我四郎,她强笑道,这是我的妻妾们唤我的方式,她不愿意。不愿意做我的妻妾跟随我享受荣华富贵的阿土,却愿意为了我做如此牺牲。这一刻,我心中升腾起深深的悔意,为何在看见阿土的头颅的那时竟会产生嫌弃……
枉自为人,枉负深情……
转回头来拭去老泪,我继续看着阿土,告诫自己不可再继续辜负。
阿土仰面躺在地上似已晕厥,鲜血淌了一脸一身,她如身在血泊,可右手还紧紧握着一样东西,那是她从脸上揭下来的皮。不知过了多久,阿土醒了过来,她慢慢坐起,低头看看手中之物,再抬头。
降魔杵早已不在原地,而是静静躺卧在案台正中。阿土便将脸皮放在降魔杵上,再用颤抖的手第三次燃香。这次,香炉没有再翻,香被插入香炉之中。阿土拜倒在地,祷告良久。
我颤声开口,“可是,当年她跟我走的时候,并无异样啊……”
“幻术。”白衣男子答道,“而且以她的功力而言,幻术只能维持四年。”
“所以她才那样急于离开,而我,”我顿了一顿,“竟然以为她薄情寡义因此而怨恨于她!”
白衣男子双手一拍,“还有一段,是她临死之态,你可想看?”
阿土站了起来,双手微摆,似在赶路。慢慢的,她脚下出现了一条小路,继而路两旁的野花野草隐隐出现,路越走越不可见,她似乎来到了某片野地之处。
到了这里,她不再行走,而是背靠着一棵树坐了下来,红唇翕张,似在说话,可是她身边并无旁人,她便这样自言自语了不少时光。
天色由黑转亮,应是第二日的清晨到来,阿土突然扶着树慢慢站了起来。之后,一个黑衣骑士突然出现,他翻身下马,朝阿土奉上一只墨色木盒。他是陈唯亭,前来给阿土催命的陈唯亭,我真希望当年我没有给陈唯亭下达这个自私的指令,我真希望我能放下私情困扰放下怨恨,放阿土一条生路……
阿土打开木盒,瞥了一眼盒中之物,她极力保持平常,但我依旧看出她的哀竦,之后陈唯亭朝阿土拜了三次。若干言语之后,阿土便决然的抽出了陈唯亭的腰刀,划向自己的咽喉……
一个‘不’字卡在我的喉咙中,吐不出,咽不下,让我呼吸急促。猛然吸着气,徒然伸手,想抢夺阿土手中的刀。手穿过刀身,那锋锐的刺痛真切留在我的指间。那一刻,我的心似被这把刀一并剜去。
阿土的身影停止在这一刻,挥刀横在颈,衣袂飘飘,像在跳着一支舞,生命绝唱之舞。我十分感谢白衣男子没有将后续演绎,我已然承受不起。
“我能回到过去么?”我哑声问,“我能做什么来赎我的罪孽?”
“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你倒也不必太过自责。”男子如此宽慰我,我仍然无法放下心中重负。
眼前光影渐散,阿土的身体逐渐消隐,最后只剩下一颗头。男子上前将头捧在手中。
“我可以,抱抱她么?”我问,边伸出手。
我终于将阿土再度拥在怀中,她在我怀中开始枯萎,如春花在花期之末,幻化的面庞慢慢消失,头发重做枯黄,但我已不再惧怕不再抗拒。
阿土又陪伴在我身侧,为此,我应当感谢上苍。
不知何时,晨曦微露。我发现自己依旧站在深秋的小院中,那绿的草红的花早已不见。若非那白衣男子仍伴在我身侧,若非阿土在我怀中,我几乎以为我刚才只是南柯一梦。
“你到底是何人?”沉默片刻,我问。
“我姓凤,你叫我凤卿便可。”他答。
“得道之人?”我再问。刚才那一切,常人如何能为之?
凤卿道,“你这么想,未尝不可。”
我对他的身份并无过多探究之意,我只是想知道,这个叫凤卿的人是如何认识阿土的,他之前所说那个承诺究竟为何?
“小可许下承诺之人,并非你的阿土,”凤卿笑了笑,“另有其人而已。”说完,他朝我辞行。不待我允许,他便转身悄然而去。
将阿土的头颅重新安防在棋盒中,呼来暗卫,将棋盒带回宫,放在枕边。
翌日招来宗人令,密令下达。最后一桩心事总算是达成,我心态平静之极。阿土,生不能同寝已是遗憾,死后便让我们同穴罢。我不求来生,只求今世的相拥。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