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清楚的记得,那天早晨明媚的阳光未现多久便被乌云遮住,晌午过后,风凌厉起来。由于担忧被大雨赶上,我们一路奔得有些急,以致三哥的坐骑不小心伤了蹄。吩咐亲卫陈唯亭和三哥换了马,赶路的速度亦只好放缓。
其实我们离驿站并不远,但愈是靠近驿站,行人愈是陆续可见,看模样都是乡民,拖家带口的,都已经饿得皮包着骨,却目光炯炯坚定的沿着大路朝前一步一挨的走着。
不时有人跌倒,挣扎着,却再也爬不起来,还有不少饿殍,或躺或卧,瘦硬如一把把枯骨。
我有些担心,扭头对三哥说,饥民越来越多,且行为颇为诡异。为避免节外生枝,我们不宜与他们一路。三哥亦是赞同。我唤住在前开路的陈唯亭,让他乔装混入饥民中打探消息,之后便与三哥策马离开大路。
未过多久唯亭赶上,对我说,乡民们要去一个叫做十里亭的地方,见一个叫做阿土的人。续问个中缘由。唯亭面带犹豫道,乡民声称阿土有通天之能,会祈福,且于日前放出了消息,说今天能为大家求得食物来。
是个神棍么?我问,难免鄙夷。食物能从何而来?天上掉下来么?这样的谎言竟然有人相信,愚民者心愚,可恨可叹。唯亭摇头称不知内情,但那十里亭就在驿站外不远处,我们今晚若是入住驿站,则必定会路过。三哥道,那便正好,若果真是个妖言惑众的神棍,也好抓起来就地正法。
当时我只是觉得三哥想得过于简单,这样一个显然在饥民心中已有威望的人,不管神棍也好骗子也罢,我们都不宜贸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将他拿下。未料到的是,在见到阿土后,这个‘不宜’竟然变成了‘不能’,因为她果然为饥民们祈来了食物,以一种意料之外却又理所当然的方式。
离开大路的我们奔驰在一块野草丛生的平野上,数尺长的干枯杂草不时干扰马的视线,好几次我不得不命令侍卫下马以刀开路。彼时天色更暗淡,冷风入骨而过,厚裘难敌。如此一番辛苦,约一个时辰后,我们终于靠近十里亭。
待望见远景,我立时举鞭示意并及时勒住缰绳,马儿一声长嘶,扬起前蹄空踢几下。三哥停在我身边,刚问得一句,为何停下?便被眼前景色惊住失语。
那时的十里亭破败不堪,前朝修建的驻望亭已经损毁得只留下了几根撑顶的柱子,大约是当地住民在柱子上加了木椽,再铺上几层茅草权且修做个草棚,只能遮些不大的雨供路人暂做歇脚而已。
便是在这个破旧的草棚周围,乌压压的聚集了数目庞大的人群,应该都是周围闻讯赶到的饥民,足有数千人之多。但听风中传来切切语声,此起彼伏凄凄惨惨,都是乞求之音。未几,乞音渐渐尖锐起来,有人高声呼唤,阿土呢?阿土呢?快出来见我们!一声起,众声和,眼见群情激愤,场面似要失控。
我不禁皱眉,这个叫做阿土的神棍太自不量力,竟惹出这等乱子,驿站就在不远处,若是民变起,驿站必率先遭殃,继而便是离此地最近的凤阳城!
唤来陈唯亭,吩咐他想法绕过十里亭前往驿站报信,让驿丞早作应对准备。陈唯亭扬鞭欲行,忽听有人躲在一旁的草丛中发声阻止。
且慢!那人道,难道你以为这匹健壮肥硕且受了伤的马能通过饥饿的那群人么?
她话音未落,我已长剑出鞘。立时便听窸窣声急促渐远,那人正在逃走,我跳下马仗剑追去。当时我只有一个念头,不管来人是敌是友,需要马上制住她,我们的行踪不能泄露!但听脚步,她身手甚是灵活,在草丛中穿梭如游鱼入池,让我一时追赶不上。
急追几步后,我身后只剩下一个人的脚步声,不用看就知是陈唯亭,他本就跟随我时日最久。至于三哥,想必落在远远后头,这样也好,至少我不必分心照看他。偏头吩咐陈唯亭不必跟随,立即弃马步行前往驿站,眼下唯有报信要紧。陈唯亭领命离去。
续追下去,直至原野边缘,再走若干便会离开草原而曝露在饥民面前,我不由放缓了脚步。可那人却没有一丝停住之意,我刚收剑伏身,便见她已经毫不犹豫的冲出了草丛扑进人群中,本已不安的饥民随之益发骚动起来。她极力拨开人流,直奔到草棚里跳到一只石凳上方才站定,四周随即响起众人的惊喜呼声,阿土来了!
当时的我无论如何也没料到,那个叫阿土的神棍竟然是个女人,当时的我更不明白,阿土为何要埋伏在我们左近并出声指点……
这些疑问并没有困扰我太长时间,很快,我便被草棚里那个背影所吸引。她面朝骚动不已的人众,双手募地扬起。这一简单动作似有魔力般,周遭杂乱的声响渐渐停息,饥民们翘首以盼,迫切渴望知道这个叫阿土的女子带给了他们什么样的希望。可就在此时,随着一声长长马鸣,那匹伤马奔过我身边,直直冲出了草原。安宁被迅速打破,人群再度躁动,那是发自内心的惊喜呐喊,马,是马!
这呐喊声中含着歇斯底里的可怕疯狂,更疯狂的却是饥民接下来的举动。
求生的渴望让他们丧失理智,误入人群的马很快被捉住。马连连惊呼,举蹄四蹬,想脱离困境。饥民却毫无畏惧,层层密密围住了它,片刻功夫便活活将它撕裂,血腥中,他们互相争夺、撕扯、扭打,他们激动、愤怒、彼此仇视,他们拾起身边的石头做武器用力的砸向每一个‘敌人’,只为了抢到一块细碎的肉片。很快,更多的血流了出来,哀嚎响彻天际,空气充满浓腥之臭!
握剑的手在微微发抖,我不敢想象,若是我们被这群处于狂暴状态的饥民发现,后果会是怎样。
但是,越是害怕的事情越是容易发生!耳边突然响起一声怒吼,三哥挥舞着他的宝剑冲了出去。那是他的爱马,他忍受不了看到这样一群低贱的饥民如此伤害它。可是三哥不曾了解,这些饥民此时早已变作修罗恶魔,他们连死都不再畏惧,只要能填饱肚子,又何惧区区一把剑?
三哥是母后最疼爱的孩子,即便临行前母后不曾多言,我也知道,我必须要保他周全,哪怕是舍却我的性命。可时至如今,我该怎样救他?
如此紧迫的境况下我束手无策,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深刻理解何谓‘绝望’……
我知道,救不了三哥,我就只能和他一起死!
我站起身,疾步奔到三哥身边,举起手中的剑和他背靠着背。
初时的惊愣过后,饥民们双目放着光,以一种缓慢却不容抗拒的步调,将我们围了起来,好似猎人困住了猎物。包围圈越缩越小,渐渐的,我的脸上似乎都能感受到四周围那些充满杀戮之意的呼吸。
大约是知道厄运难逃,我竟出奇的平静。
我感觉到三哥的脊背在剧烈的颤抖,想必他此时才知我们身上的衣着和手中的宝剑只会激起饥民们更猛烈的杀意。
我看见三个忠心的侍卫正在奋力厮杀,想突进来援救,但他们的努力不过是杯水车薪,很快饥民们便如潮水般将他们淹没,随即,我听见令人作呕的咀嚼声。他们掉转面孔,喷了鲜血的脸上露出得意的贪婪。
我甚至将视线投向不远处的草棚,想看看那个阿土此时又在做什么。阿土什么也没做,她只是站在石凳上,静静的看着眼前一切,看着我。
最后一眼我望向天空,与这个世界做着最后的道别。
那时的场景如此深入骨髓,多少年了,一分一毫都忘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