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年是个很长的时间,”老章回道,“足以让一切都变成尘土。”
我想了想,觉得也是,命都可以不要,何必在意一具肉身。跟着再好奇,“那,那个什么墨色小盒子里装的是什么?”
老章摇头,“我不知道,我没看见,它被一起带走了。”
“那,”我小心问出最后一个疑问,“魏霞和那女子长得一模一样?”
老章不语良久,然后用一声长长又长长再长长的叹息回答了我。
番外之《玉换头》
“我自提刀醉沙场,你独对窗卸红妆。
花黄枯,思断肠,
梦中人不老,年年白骨丧。”
我从梦中惊醒。
寝帐被夜风吹动,薄纱舞如水波。不过初秋而已,我却觉得有些寒意。搔首,头发断下几茎,躺在我满是皱纹与疤痕的掌心中,互相交错分辨不清。呼来值夜内臣,将灯烛移近些,见数根银丝被昏黄的烛火映得发亮。
我老了……
发已白、眼已花,跨不上战马,拉不动弓弦,连宝剑亦静卧案几蒙尘,那段饮马冰河的岁月不知不觉已离我如此遥远,远得隔着生与死,隔着黑发与白发。
她却没老,在我的梦中,乌发红颜,一如初见之时。
门外漏进几许杂音,我问内臣何事相扰。内臣回说,相国寺来了人,法师想见我。
立即起身,便装出宫。听着马蹄嘚嘚敲打在青石板上,在夜色中泛着回音,格外幽静。这样的时候,最适宜回忆。
我与法师相识多久了?已记不清楚。
与她呢?
真切记得那一年,我十七岁。
日出山外,野生凉荒。
侍卫送来水囊,我仰头而灌。凌冽山泉顺喉滑下,酣畅如烈酒。三哥在一旁笑了起来,说我如此鲸吞,很快便会告罄。我将水囊丢回侍卫,举起马鞭指着前方,告诉三哥说,再走三十里,便是凤阳。
凤阳是父亲起兵之地,亦埋葬着祖辈好几代。清明临近,我与三哥奉父亲之命前往宗祠祭祀,之后将在该地清修三年,一来锻炼心志,二来以解民生。父亲说,他年轻时在此放牛种地讨饭行乞,被辱骂被欺压被毒打,如此种种困苦经历,才造就他的坚毅果敢,才有本朝的宏伟创世。而作为他的子嗣,必定要了解这段过往,所谓不知苦之可畏,则不懂甘之可贵。
苦为何物,我自然知道。出生时,陈军逼近应天,满城慌乱,母亲于九死一生中诞下了我,父亲没能抽空来看一眼。三岁时,母亲弃我西去。七岁,父亲方才赐名。又是两年后,父亲登基称帝。彼时百废待兴民生凋敝,日子过得艰难之极。
时至如今,百姓依然衣难蔽体食难果腹。
三哥顺着我的马鞭眺望一阵,回首时言语颇含焦虑,听闻凤阳今年的饥馑尤其厉害,快生民变,不知是真是假。
我点头,八成是真,本是春发之时,这荒野却是焦土一片,连点绿色也见不到。边想,边下意识的摸着腕上缚着的青玉牌。现在只有四个侍卫随行,若是民变起,这四个侍卫难以护我与三哥周全,但此去凤阳实属势在必行。遂宽言安慰三哥,不用担心,一切有我。
我的保证并不能让三哥放下忧虑,他建议道,不如在驿站稍等几日,或许信官正在赶路,父皇若是听闻凤阳即将民变的消息,或许会召我们回去。即便等不到召回旨意,看看事态走向再做下一步决定也较为妥当。
稳妥一点并无坏处,只要不误了祭祀时辰。于是,我们便掉马转往驿站。
这大约便是巧合了,若不是三哥这一转念,我和她大概不会这样轻易遇见。五十年前,我这样想。
五十年后,每当我回想起这段过往时,那阴霾的天、森冷的风、倒春的寒,那焦黄的土地及饥民们瘦得只剩下皮包着骨的脸上露出对食物的歇斯底里的狂热渴望等等,一切历历在目。
但最让我笃信不移的却是,我与她,必定会遇见——即便不是在驿站外那所破旧的凉棚里,也会是其他某处,或是一条泥泞的田间小路,或是一座野外山庙,艳阳下,雨光中,荫蔽树影里,她会出现在我面前,突兀,却理所当然。
这是宿命。
车身一震,我自回忆中惊醒,耳闻随车内臣在低声呵斥驾人的粗心。
这条宫道还是法师入住相国寺那年修的,算来也近二十年了,每年我都要在这条路上奔上几回。以前是骑马,后来,马骑不动了,便是坐车。再坚硬的青石也难敌岁月侵蚀,这条路的确是越来越颠簸。不是没动过修葺念头,法师阻止了,他道,他希望我能明白并接受,人与人之间隔着的不只是距离,还有时间!我理解他的话中之意。只是我若是轻言放弃之人,又怎会有如今?
不过,或许今夜是我最后一次在这条道路上狂奔了罢……
法师自去年冬天一病不起,到现在已有大半年光景,我早已料想他挨不到梅花再开之日,却没想到这才刚入秋,我便要赶着去见他最后一面。
撩开暖帐,望着车外无边黑暗我习惯性的猜想,此时此刻,她就躲在那黑暗的某处罢,她被马车的轱辘转声惊动,她正如我现在撩开暖帐一般掀开遮光的窗帘,偷偷目送马车渐远的身影……
不知她是否注意了车头飘扬的旗帜,黑暗中的她能否认出旗帜上那两个字?
她以避而不见作为处罚,我不怪她,只是,这刑期可有尽头?
冷风侵入,喉咙发痒,忍不住咳了起来。内臣赶来问我可需要热茶,我摇摇头。
我不喜内臣们捧着炭炉烘热的茶水,太苦、太浓郁,相较而言,我更愿意喝一碗相国寺的茶。
凌冽的寒山化冰之水,引入红泥茶壶中,以松枝煮之,汩汩滚开时,能嗅见雪水特有之味,似是冻牢了经秋的树木与花朵,在这一刻于腾腾热雾中释放。
还有法师,总是坐在我的斜对面,推开石桌上常年放着的一盘未尽之局的棋,将粗瓷茶杯放在我跟前,一边注入茶水,一边慢条斯理问我,最近国事可好?身体可好?
他总是将国家之事放在万事之前,明明心系民生却拒绝出仕。真是个矛盾的人呵……
矛盾的岂止法师一人而已?
当初答应助我一臂之力,她也曾百般纠结。是我,令她违背了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