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纠结半天,只找到一个比废话还废话的问题,“在这里干什么?”
这问题实在有点儿不厚道,我站立的地方是人家家,我却问人家在这里干什么,虽说小温所处的地方有些诡异,但,法律没规定在自己家里不能躲在窗帘后头啊。
于是我亡羊补牢的追了一个问题,“你刚才不是下楼去了么?”
假如说第一个问题不厚道的话,那第二个问题简直可以用愚蠢来形容。
显而易见的,我上当了,或者说,我被误导了。人家刚才只是开了一下门弄亮了走廊的灯就把我钓上了钩以为他离开了家屁颠颠的追下楼。其实呢,他只是在这里躲着。
那他为嘛要躲在这儿?显然是知道有人要做梁上君子,他来抓现场的。
可是他又是怎么知道我会来?
想清楚这内里情由,于是我终于问出了一个有技术含量的问题,“你在等我,为什么?”边说边不死心的回头看看那个好不容易被我找到的收纳盒,主人在家,我只怕是无法一饱眼福。
转过头,却见本来很平静的注视我的小温将自己的视线也略偏移了一下,正落在那个收纳盒上。他突然说话了,不答我的问题反问道,“你是,来看它的么?”我这也算是人赃并获,所以大方点头老实承认。刚要说点好听的话来为自己开脱一下,却见小温突然笑了。
他的笑,怎么说呢,我觉得很怪异,那绝对不是因为欢愉。
人的笑有很多种,欢笑,苦笑,假笑,嘲笑,轻蔑的笑,无奈的时候也会笑笑等,小温的这个笑不同于我见过的任何一种。它没有声音,而且很压抑,似是因掺杂了太多的情感而让人不堪重负。随着急促紊乱的呼吸声,小温的头越来越低,最后落在他的膝盖上。渐渐地,他不动了。
我暗道一个,不好,这人别自己把自己给笑死了。刚要上前查看,小温突然抬起头来,满脸都是泪光,“好,”他咬牙切齿道,“来了就好!”
好?真的好?怎么好?为什么好?看他模样,显然是不好啊!我不解,干脆什么都不说,看小温还会出什么幺蛾子。他这人怎么这么奇怪?
小温果然还有下文,“斗,我自然是斗不过你……”
哦,他一定是认错人了,以为我是他仇人上门来寻仇。可是,他怎么会不认得自己仇人的模样?想到这里我居然开始恍惚,是不是我和这个人以前真的见过,而且我和他还有仇来着?
难道他欠我钱没还?
唔……
这个,还真没有,这世上没有人能欠我的钱不还。
摇摇脑袋,我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小温身上。他又开始冷笑了,“但是,现在我懂了,他并不能把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他边笑边道。
‘他’,怎么又冒出来一个‘他’?我表示我一头雾水。看来这个小温是个复杂的人,看来我若是不想麻烦上身就得离他远点。
“你懂了,我不懂!”小温笑得我很难受,忍不住抢话,“这位大哥,我觉得你可能弄错了,我不是来跟你斗的,你那个什么‘他’我也不知道是谁!我真的就只是来看一看,看看这个盒子里有什么?纯粹好奇而已。你不欢迎我,行,我走,我现在就走!”
小温一怔,显然我的话很出乎他的意料。
我脚底抹油转身就走,在小温想起来要报警之前。
一路经过小温的客厅,摆设相当简单,仅有几件必需的家具,想来是为了他行动方便之故。
下楼,见到翘首企盼的邹爱玉,我用一句‘那东西找不到了,我们还是回去吧’扼杀了邹爱玉的好奇心。
上楼后,就在邹爱玉用钥匙开门的时候,我又听到开门的声响。我和邹爱玉一起回头,果然看见小温的门被打开一线,他在门内的黑暗中默默看着我们。走廊灯光的映照下,他与我们分处于明暗两个世界。
我和邹爱玉相视一眼。邹爱玉偷偷朝我吐了下舌头,用口型惊讶,“他没出去呢!”我点点头。邹爱玉继而朝小温笑着打了个招呼,“哟,小温,在家呢,吃了么?”
小温没有理睬邹爱玉这毫无营养的寒暄,他忽然将门大开,问,“我能和你说句话么?”
这个请求应该还蛮罕见的,看出来邹爱玉有些奇怪,她微一迟疑,上前一步,回道,“好啊,你有什么事儿?”
不料小温将头一偏,视线越过邹爱玉落在我身上,“你,”他道,“我有话和你说。”
“我?”我指着自己的鼻尖,眉毛一挑上了天。
“是,”他道,“你不是想知道盒子里有什么么?你可以自己来看一看。”
说着,小温退开一些,让开身前一尺地,似是极力邀请我入内。
这个诱惑还是挺大的……
我实在压抑不了我的好奇心,纠结了几秒后就缴械投降。我对邹爱玉说我去去就来,然后让她进家后关好门窗注意安全。邹爱玉非常不满的咬着我的耳朵抗议,“你们俩什么时候勾搭上的,有什么悄悄话还瞒着我?”
我并不怀疑小温对邹爱玉抱有歹意,他和邹爱玉做邻居十几年,想下黑手简直太容易,用不着等到现在。但他家的那个盒子里藏着的东西显然和邹爱玉的擦墨镜布上沾染的人形印记有着某种联系,这种联系具体为何现在不可知,所以我很想知道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我进了小温家,小温没有马上关门。他扶着门,对邹爱玉道了个晚安。这显然又是一个邹爱玉没料到的举动,我听邹爱玉僵硬的笑了几声,然后也回了个晚安。关门声随即响起。
但小温还是没有关门,他若有所思的盯着邹爱玉的房门,好久,直到被我探视的目光惊动。“跟我来。”他淡淡道,灵活的旋着轮椅的轮子,径直来到阳台。我紧跟他身后。
小温停下,手一伸够到那盒子,熟练的打开盒盖,从里头摸出一样东西,攥在拳头里,朝我看来。
那东西看来挺小巧,我竟然有几分紧张。
“等等!”我对小温道,“无功不受禄,你想跟我说的是什么?”
看得出他很犹豫,因他接着就问了我一句,“我能信任你么?”声音沙哑至极。
“你为什么想相信我?”我不答反问,“为什么希望相信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我……”他涩道,“别无选择……”
我没有接话,我相信接下来小温要跟我说的就是之前他想跟我说的,而且估计话还会很多,绝不止一句那么简单,我只要静静的等着、默默的听着就好。
小温说,他别无选择。
因为‘他’的爪牙已经找上门来,小温避无可避。
还因为,小温见我第一面时——就是电梯外的那惊鸿一瞥——就感觉到,我和‘他’有某种想通之处。至于这想通之处到底是什么,小温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它无法形容,只能感觉。
更因为,小温说,我让他想起了另一个人,一个女子。
那个女子在小温束手无策走投无路的时候,慷慨赠与了他一样东西。这个东西,给了小温绝处逢生般的希望。
说到这里时,小温用力握了握他的手。我于是了然,他手心里攥着的、即将给我看的,就是那样东西了。
“所以说,”我努力从小温语焉不详颠三倒四的叙述中寻找重点,“你有个仇家,他派了手下来追杀你,在你快被干掉的时候有个女人跳出来送了你一样东西拯救了你,现在那个仇家又来找你麻烦,所以你决定向我寻求帮助,只因我和那个女人很像,是这样么?”
“不,”小温摇头,否定着我如此言简意赅的总结,“他要杀的人,不是我……”
我‘啊?’了一下,这可真出人意料,忍不住追问是谁?
小温叹了口气,慢慢将目光投在那面贴满了立体小方块的墙上,我呆愣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几乎跳起来问,“是她?邹爱玉?”
小温黯然的,垂下了他的眼眸。
“你,你……”我有些语无伦次,“她,她……”
“我们的关系,请你不要好奇,”小温明白我想问什么,慢却坚决的道,“我也,不想说……”
我表示我有意见,刚说了个“可是”,话又被小温截断,“假如你是她的朋友,你关心她的安危,请你帮帮她。”边说,小温冲我展开了他紧握着的手。
我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过去,完全忘记了自己想要说什么,借着非常淡薄的天光我看见,一枚铜钱安静的躺在小温的手心里。它正面朝上,四个字绕方孔而刻。
待看清楚那四个字,我突觉一阵恍惚,眼前景物全部在颤抖,身体也摇了摇,似是难以站稳。忍不住伸手扶了扶阳台栏杆,入手却是一片潮湿。低头看,殷红在掌,腥臭掠鼻。
我惊得快跳起来,哪来的血?
举目望,我已身陷火海炼狱。
真是炼狱啊……
目极处,无数碎裂船体剧烈燃烧着,火焰映照天际,灿烂似朝霞。那天与地之间,那火与海之间,挤挤挨挨,男女老少,尸海无尽头。
修罗场……灭天绝地修罗场……
我经不住浑身颤抖,脚一软,半跪在地。地上铺满黑色岩石,铬得我的膝盖生疼生疼。
喘气,大口的喘气,却驱不散怨气压迫胸膛,额头冷汗涔涔滴下。
窒息让我难受,难受得像立刻就要死掉一般,我徒劳拉扯自己的衣襟,甚至想在胸口开一个洞口,好让空气可以直接抵达肺部。
忽听‘叮’一声轻响,那迫人致死的窒息立刻消散,我边大口呼吸着由血腥和海腥混合而成的空气边循声望,见一枚铜钱在地上骨溜溜的滚着,越来越慢,最后字面朝上停在我眼前。
大宋通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