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这是一个出乎我意料的‘但是’——元小美并没有逃。她站在屋角,举起了洵玉箫。这次不是虚招,于是一阵音乐响起。
话说,音乐入耳之前的那一霎,我对元小美的举动表示无法理解,难道她想站着吹箫一直吹四个小时吹到我归不了壳后才停止?她耐性真是好啊!
也许,她还有其他后招……
理智思维到此便告结束,仙乐阵阵,落入耳里,立刻让我美得无法自持。一时间我只觉浑身暖洋洋,登时脚也软了,手也松了,就差口也歪了眼也斜了,破魔印当然再无力送出。“就这样吧,”我迷迷糊糊的对自己说,“这么好听的音乐,不听太可惜……”
就算泰山马上就要压下来,我也要先听一会儿再说。
俄而心头一震,幡然醒悟过来,我咬牙切齿给自己打气,“顶住!顶住!”
顶了两下,顶不住了,嘴角止不住的上弯,牙齿止不住的龇出,就连舌头也不甘心的想要伸出口腔,欢乐的左甩右甩。
心头又是一震,脑中飞快闪过清心咒,卯足了劲头嘴舌起动大念出声,同时不忘金刚怒目瞪视元小美。元小美对我不顾不看,就是吹着,吹着,吹着……
美啊,美啊……我笑。
顶住!顶住!我怒。
真美啊,真美啊……我再笑。
给我顶住!给我顶住!我再怒。
……
啊,我的神智啊,在如此纠缠反复了好几次后,终于彻底失守……
在那让人皮痒令人心舒外加四肢无力的音乐声中,我无声笑啊,笑啊,然后跟着起舞了……
经年的修行,舞拳弄剑的,我的动作应该还算伶俐舞姿还算优美,当然配这么美妙的音乐是远远不及的,所以我一边控制不住的手舞足蹈一边诚惶诚恐的内疚自己暴殄天物痛恨自己不能化身赵飞燕。有聊胜于无,因此尽管内疚到无语凝咽痛恨到凝噎无语我还是停不下动作来。
转了半个弯,假想中,长长水袖如柔韧丝带,拧腰朝空中一甩,划出优美弧度后翩翩落下。
——元小美目光落在我跟前,那里躺着我的身体和焦虑万分却行动不便的何玮。噢,不,还有昏迷不醒的许由。
左腿轻踢,脚尖上翘,鞋头丝绒绣球随着动作颤颤巍巍。
——许由身体异动几下,慢慢坐起,原来他醒了。
双手交叉身前,捏着兰花指,指尖豆蔻如珠,云手翻覆,至头顶再度交叉。
——许由脸色苍白,森然瞪着何玮的背。
仰首,撅臀,双手后伸,好似禾苗期盼雨露。
——何玮听见动静,愕然回头,看不见他的神情,却见他身躯一动便朝后缩,似是有所顾忌。
甘霖自从天降,于是我喜不自胜浑身有节奏的轻抖。
——许由腰一挺便站了起来,动作相当爽利,一点也不像刚从昏迷中醒来模样。
抖完了,我双手抱肩屈身蛰伏,阔而轻柔的纱巾将我层层围住。
——何玮手脚并用朝一旁急急爬了几步。
一甩头,乌黑顺长秀发和着身上轻纱而迎风飞舞。
——许由追了过去,朝何玮伸出双手。那双手臂虽然瘦而细长,却显得很有力量。
轻纱被风吹开,荡漾如春风抚弄春水,身体柔软似若无骨随着这阵阵春风而左右前后摇曳不停。
——许由从身后用右手箍住何玮的头颈,在左手的辅助下开始用劲,何玮无处可逃。
摇曳中蜷缩身体,继而足尖用力,半跳至空中,浑身舒展,长纱被掷出,如彩虹两道。
——何玮挣扎几下,终究是体力不支,翻眼晕了过去。
左手缩,右腿屈,脸微侧,兰花指翘起托在腮下,明眸顾盼。
——许由撇开何玮,抬头朝我看来。我想问问他,我的舞跳得好不好?
抿嘴一笑,和羞走,碎步两三下,便弄青梅。
——许由右手探入裤袋,少刻伸出,手中有物。
略转过半圈,换做右手缩,左腿屈。
——许由不再看我,而是转身朝躺在地上的我的身体走了过去。
掉脸向天,斜睨一侧,眼角风流尽露。
——许由来到我的身体身边,垂手而立,手中物亮出,那是一柄小刀。薄而短,刃利且宽,刀柄刚好容一手相握,原来是一柄腕刀。而且,形制不算陌生,一定不是初次相见。
再转一整圈,皱眉思索,哪里见过?不及深思,注意力落在脚下,心中大大警醒:要注意音乐,不要踩错步点坏了节奏!
——许由再度向我看来,眼神有些奇怪。
音乐在此时爬上一个高调,并盘旋不去,似是在催促。在催什么?催我更投入的舞蹈么?我忍不住将腰肢扭得更加厉害。
——许由慢慢蹲下,在我身体的头部一侧,跟着,伸手到脑后,将我的头托了起来。头无力后垂,露出毫无抵御能力的颈脖。他另一手举起,刀锋寒光在闪烁。
音乐趋缓,丝丝入扣,我摆了几下手和脚,也放缓了动作。
——刀慢而凝重的朝我的颈脖靠近,最终抵在咽喉位置。许由再度停下动作,向我投来饱含复杂感情的第三撇。
音乐突兀变急,又爬上了高处,并盘旋不去。我措手不及身形凝滞,不由心中大悲,天啊,地啊,我刚才踏慢了,没踏中节拍啊……
——许由的手开始颤动,寒光乱抖,就这样,抖,抖,抖了好一阵,直抖的手拿捏不住,腕刀当啷一声坠了地。
我赶紧调整步伐,跟上了音乐新的节奏——这是无比重要之事,切不可掉以轻心。感谢上苍,新的节奏让我掌握了。我几乎喜极而泣。
——“我,我……”许由痛苦莫名的冲着我身后说,不知为何,话似乎说不完全。
音乐突然停止,随即响起元小美尖锐的斥责催促,“还不动手,在等什么?!”
突入而来的休止让我顿觉天旋地转,跟着身体便真的转了起来,一连转了好几个圈后就委在地上。艰难抬头,见许由依旧是那副痛苦神情,用一双凹进了眼眶的眼睛看着我,“我下不了手,”他喃喃道,边还摇着头,语带极度真挚的悲伤,“她,她,她姓李啊……”
“你!”元小美暴怒而喝。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我还等什么?难道眼睁睁看小命被他们二人玩掉?用尽身上仅剩灵力,双手结下破魔印,毫不客气的朝元小美推去。
距离近,且我是突然发难,元小美躲闪不及,破魔印正打在她印堂之位。只听她怪叫一声,头朝后一仰身形立散,洵玉箫脱手落下。
要说我们李家的术法,杀伤力真不是盖的,一击致命实属平常。只是,要腾出手来实施这一击实在难得之极!回想刚才情状,我不由为自己侥幸,太凶险了!
还没来得及感叹完,亦是在那箫落地之前,我听见一声凄厉呼唤自身后传来,就两个字,“娘亲!”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许由他刚才说的是什么?他叫元小美什么?娘亲?元小美是许由的妈妈?这……这叫什么事……太离奇了吧!
我惊而回头,看见许由似是想极力挽救什么似的直直的朝元小美消失的方向伸着手,目龇俱裂神色可怖。我愕呆住。他突然猫腰而窜,倏然掠过我,动作快捷如鬼魅,伸手便朝落在地上的洵玉箫抓去,势在必得状如疯魔。我还没来得及从震惊中清醒,所以没有及时拦住许由,眼瞅着洵玉箫即将落入他的魔爪。
虽然不知道许由抢夺这洵玉箫做什么,但我很清楚不能让箫再度由他掌握。我立刻决定马上归壳和许由肉斗一场,无论如何我得阻止他!
但是——这是一个垂死挣扎的‘但是’——我心里明白得很,此时我动作再快也快不过许由了。
正在懊恼时,一声巨响突然响起,‘砰!’的一下,震耳欲聋。
随着这声声响,许由背心绽放出一朵血色大花,他连‘啊’的惨叫一声都没来得及发出就扑跌在地,手脚抽搐两下便即停止。
房梁簌簌往下落着尘土,在许由身上盖了薄薄一层。
在如雨如雾的灰尘中我看见,看见何玮——对,就是那个本应昏倒在地的何玮——不知何时站到了旅店柜台后面。他一手轻抬,握着一支小巧手枪,枪口轻烟尚未散去。
少刻,幽幽白影自许由尸体上浮起,初时模糊,渐渐凝聚显形。魂魄脱体了。待我瞅清眼前人物时,心中数个疑团迎刃而解。
为何洵玉箫会现世,
为何元家人会通引魂之术,
为何在这鸟不拉屎的深山老林里布有何家的独门阵法,
为何有人以道术设阵将我诱离旅店,
为何剪影小人为古装男子且让我觉得眼熟,
为何连元小美的真身也能让我觉得眼熟,
为何段氏父子如此迅速的被人杀死,
为何行凶腕刀不是初见,
为何——最重要的‘为何’来了——为何‘许由’占尽先机,却没法对我下手取我性命……
眼前人做古人打扮,头挽髻,广袖飘飘白衣翩翩,乃何之鱼公子是也。
回想起他痛苦的那句,“她姓李啊……”,我不由百感交集,原来几百年前的那场何李孽缘,救了我的小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