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冲回更衣室,捧着凉水往脸上浇。不行!不够!索性把水龙头开到最大,然后将整颗头伸到水流底下冲刷。
凉水自后脑浇下,顺着头发、耳朵,继而汇至鼻尖、下颚,最后跌落在白色的瓷质水池中,发出哗啦啦的水响。这个声音是如此的乏味枯燥,千篇一律的重复,却极具洗脑功能。
我强迫自己专注于此,渐渐的,世界万物褪去,只剩了水和水流声。
当冰冷的麻木充斥了整颗头颅时,我吃力的关上了水龙头。水流变细,跟着如断线珍珠,渐渐地,最后一颗水珠凝在发端欲坠不坠。我缓缓抬起了头。
“不能再犹豫了!”我听见镜子里的那个狼狈不堪的女人这样对我说,“不抛掉过去,怎么开始新生?”
我甩干头发,来到衣柜前,取出那份工作合同,翻到最后一页,毫不犹豫的签上了名字。
wo yun !!
fa cuo tie le !!!
sorry!!
zhe shi ling wai yi ge lou de nei rong!!!!
sorry sorry!!
我是深刻的觉得何之鱼的辩驳很强词夺理,虽说现在世道乱,但这世道不会永久的乱,乱后自然就是太平。那些无辜人们的生魂被何之鱼偷了一缕,死后投胎魂魄不全,只能入畜生道重新修炼,于是乎当不了太平人只能做太平犬。
但李天师似乎没察觉这点,她只是滋味莫名的一声长叹,“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何德何能,敢替旁人断来世?”
之鱼淡道,“我连自己的命数都不顾了,哪还管其他?”
李天师倏然再退一步,两指捏了剑诀,斥责道,“你不顾修行也还罢了,难道连人也不愿做了?做下此等人神共愤之事,来日你去了阎王殿又该当如何交代,如何赎了你这一身罪孽?”
李天师这话说的不错,但凡人总归逃不过一死,生前如何,死后自然如何,阎王爷的账本上记的清清楚楚,做了善事,有赏,行了恶事,有罚。平常人等或许不信这死后算账一说,但何之鱼身为修行人,他又怎能不忌惮?
除非……
我的念头刚转到这里,李天师已然把我的疑问问出,“难道你执意要逆天脱轮回?”
闻言之鱼募然爆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大笑,一笑,长久不绝。那笑声中无得意,无伤感,无欢乐,无任何一种我能辨认出来的情绪,或许他只是用这样的笑来表明他的态度。
生人脱轮回,便是弃人道入妖魔道。也就是说,何之鱼将成为包括李天师、何家等在内所有修行人或家族们狩猎的对象,终日惶惶不得安宁,直至魂魄烟消云散的那一刻。一想到昔日那个恣意雨中游的白衣少年郎即将、抑或已经成为他自己最为厌弃势必追而杀之的那一类物种,我不由暗暗生出些微同情来。
李天师此时却‘唰’一下,从腰间拔出一把一尺长的短剑,合在掌心一并,继而双手分开。我瞥见剑已分作两把,原来是鸳鸯宝剑。她左剑横在胸前防守,右剑斜指何之鱼,冷斥道,“如此,你既甘心入魔道,我也容不得你!今日就替何家清理了门户罢!”
冲突似近白热化,我一时听得入神,忽略了周遭的动静,等我回过神来时,却见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这个人身穿奇怪的衣服,黑黝黝一堆,趴在树枝上,躲在树叶中,在夜色掩映下,几乎不辨踪迹。我大大大大吃了一惊,忍不住朝他爬近几步,却见此人连脸上都蒙着面具,惨白一张不知是什么东西铸就的面具上只留着四个洞,两个在上是眼睛,两个在中央,是出气之用。
他是怎么来的?怎么能这么悄无声息?
我自己是跨时空而来,听不见周遭细微的动静或许情有可原,可火堆边的李天师和何之鱼都是有本事的人,为什么也好似完全没有察觉一般?
我愕然惊呆。
更让我惊讶的事情还在后头,在发现了这个不速之客后,我留神四下看,结果又发现了一个!就在我边上的那株树上趴着。没等我过去看个究竟,忽见远方有两个黑影飞来,张着两翼无声飞行,当真如鬼魅一般。趁着一阵疾风吹过草木皆响,那两个黑影倏然落在另外两棵树端。
四个人,四个姿势,四个方位,将火堆给控制了个严严实实。这诡谲的服装、姿势,还有御风而行的路数,无一不暗指来者不善。而此时李天师兀自对着病得气息奄奄的何之鱼拔剑相向,竟然丝毫没有发现危机的来临,真真让我扼腕流冷汗。
看得出来这四个人训练极为有素,静静的趴着,也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
何之鱼正对指着胸口的短剑视若无睹,只顾那两只黑白分明的双目看着李天师,道,“今日落在你手,我也算是求仁得仁,动手罢……”
李天师眉略一皱,手下发力,短剑募然刺向何之鱼胸口要害。我的心也随之提到了半空,这是要见红了么要血溅当场了么?可是就在短剑即将刺穿何之鱼身体的时候李天师却收了力,此时两人靠得很近,何之鱼丝毫不惧那抵在胸口的剑,只是专注的看着与他近在咫尺的李天师,嘴角有笑意。
李天师抬头不期对上对方视线,立时一顿,然后收了剑退开一步。“你既如此,想必已有悔改之心,”她不再看他,偏转了头低低的说,话语中似有软意,“不如将偷取的生魂交给我,我去还给失主,也好减免你的罪孽,来日阎王殿上或许尚可保全你重入人胎之路。”
何之鱼真切嘲讽而笑,道,“我当真不明做人有何等的好?今日当面称兄弟,来日背后捅刀子,一朝为人前呼后拥,一朝猪狗不如任凭践踏,起伏全在他人一转念,自己毫无半分主张可言!人活一世,无一刻自在,成天忧心忡忡,怕被嘲笑、被践踏、被暗算……活着,真累……”
“何家势大,自然比旁的门派更复杂一些……”李天师叹道,“只是有得必有所失,若是你享受得意时的热闹,自然要承受失意后的落寞!”
“是,这番滋味,得意时不知道,如今失意了反倒尝尽。”之鱼道,“我不是不能承受大起大落之人,只是心寒于人心的冷酷,所以心死。将来不能成人,也罢。”
李天师没有继续接话,只是默然。片刻后,何之鱼突然笑问,“你已经试探过了,可知他们并非我的人,那么你知他们在等什么?”
我一愣,没听懂他话中意思,李天师却懂了,道,“听闻何家四门护卫堂,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各司其职,堂主之位每七年更替一次,以堂中神力出众者得之,且只听神通座上人命令,此时他们守着东南西北方位,却按兵不动,想是在等神通座罢!”说着,她突然短剑脱手,只见银光一闪势如流星,直直朝我身边趴着的那个黑衣人射来。
这黑衣人反应倒也不慢,立刻伸手一架,只听叮一声脆响,那剑已经被他挡开,失了方向跌落而下。李天师并不惊讶,只见伸手做了一个手势,短剑便即回转,重新落入她的右手。
黑衣人见行踪已露,便不再躲藏,纷纷站了出来,却依旧守着方位不变。
于是我倒惊讶了,原来这两人没我想得那么没用,他们早就察觉了潜伏的人,只是不动声色而已。而且从那几句对话来看,李天师一开始怀疑来者是何之鱼的救兵,于是虚晃一招试探,未料对方并不将何之鱼的生死放在心头,所以她及时收招。
但据李天师的最后那句话语猜测,这四人竟然是何家那青白朱玄四堂的人,之所以按兵不动是因为还在等那什么神通座上的人……
我按捺不住的有些兴奋,自从胡婆电话中告知我何家的那些边角八卦料以后我对那所谓‘何老太爷’实在是太好奇了,想不到今天居然能够有幸一见!虽然此时的‘何老太爷’必定不是现在的‘何老太爷’。
便在此时,突有长啸自远方传来,悠悠绵长的一声,直到近前方才转成一句寒暄,“之鱼吾兄,别来无恙!”
何之鱼冷笑一声,慢慢的站了起来。我见他身量颇高,加之形体瘦削,夜风一过,抚弄得他衣袂飘飘,实在有几分施然若仙之态。和李天师并肩而立,看着还挺登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