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的呼吸声清晰可问,一个重而局促,一个轻而悠缓。听了会儿,我便觉得无聊。恰在此时,一阵悠扬乐声响了起来,忽强忽弱游而不断,是一曲洞箫吹奏的秋江夜泊,吹箫的人正是之鱼。
我也不怎么吃惊,他本来就该有支箫的嘛,否则怎么吹那个引魂音呢。只不过他都病成这个样子了居然还有闲心吹箫,当真好雅兴。
曲过一半的时候,李天师轻叹道,“停了罢。”
但曲却不停,一直悠扬到最后一个音节。曲调戛然而止,让人生出一股意犹未尽的遗憾,空气越发幽寂。
忽然我觉得火光分外明亮,原来是不知不觉中暮色终于四合。
又是沉默。
这种沉默让我不适,因为我感觉它只是表象,似用强力压制着某种心灵的澎湃与激荡,虽极力维持,极力遮掩,却是徒劳之举而已,周遭有些冰凉的空气在悄悄升温。要是不加释放,只怕升到沸点再爆发,反而伤了人。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他们是怎么死去的……
我的心情变得出奇沉重。
忽有人出声,打破了这种难耐的沉默,“我们认识多久了?”之鱼握着箫问。李天师依旧不答,之鱼便叹,“还不曾有幸得知芳名。”李天师似有所动,瞟了一眼过来。
看来对名字这玩意忍不住的敏感已然是我们李家人的通病了……
“可否告知?”之鱼再问。
李天师摇头。
自然是不能告知的了,要是命中人,不用说就会知道。
只是,但凡是个凡人,谁有那样的能耐能一下猜到陌生人的名字?靠占卜算卦亦不可能也……
之鱼轻笑。
我发现他似乎很爱笑,淡淡的,浅浅的,被关照了,笑,被拒绝了,笑,被漠视了,还是笑……他一定有一段不为人知的很悲惨的过往,或者一个非常凄凉的童年,我这样判断。
衣裙簌簌而响,李天师走到之鱼身边,站着,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我看不见她的脸,但能看见之鱼的,温暖的火光丝毫没有将他的面色多映照出几分生气来,依旧那样半生不死。他笑问,“有何见教?”
“给我,”李天师的声音清冷了几分,“把你的箫给我。”
之鱼微微一愣,然后大方将手中的洞箫递上,边道,“你若是想通过这支箫来寻找家主的下落,我只能告诉你,你会失望。”
李天师接了洞箫过去,似是低头查看,跟着发出一声惊呼,“骨箫?”
之鱼摇头道,“非也,乃洵山之玉,坚硬似骨,却,非骨。”
“洵山?”李天师冷哧,“神话里的玩意罢了。”
之鱼于是微笑不语。
洵山这座山,我在山海经里看到过,似乎是无凭无据的古人想象而已,但祖奶奶却说,这些山啊兽啊什么的,以前是有的,只是地灵势大,且得天人神仙诸佛的厚爱,所以慢慢挤占了它们的空间,将它们变成了神话传说的一部分。
地灵就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
“家主去过,”之鱼续道,“山多产玉,他随意捡了块玉石,雕成了这支箫。”
李天师冷笑,“你家主人好大来头,好生本事,连洵山也去过!”
“我知你不信我,”之鱼回,“无妨,无需你信,只要你肯这么陪着我说说话就好。”
闻言李天师身躯一僵,悄悄退了一步,半晌后,她颇感慨道,“初次见你,清明雨中,你是何家青门长公子,着一身素白长衫,做雅士装扮,在蒙蒙细雨中弃伞而游,真是一分修道人的模样也没有……”
“甘雨乃天所赐,尽情沐浴一番也是修行。”
“再见你时,你斩妖于剑下,溅了一身妖魔碧血。你却依旧穿着白衫,在一旁自顾奏箫而乐。后停箫望我而长笑,只道我来迟了。”
“家中人多,自然消息灵通。”之鱼幽幽叹说,“抢到你前头却不是为除妖,只为能见你一面。”
“三次见你,你已经被逐出何家,身染重病残喘于街头,我欲相助,你却拒绝。”
“从高跌到低,那时最不想见的,便是你。”
他们这是在话家常了,原来之前见过三面,第四面是不是就是这一次?想不到一见面就成永别。
“为何拒绝?”李天师忽问,“只怕不只是为着你的那一丝自尊心罢。”
之鱼自嘲一笑,“是,骗不过你,自然不是为了我的自尊心。自尊能值几何?”
“是什么?”
“不……”之鱼咳嗽起来,好长一串,后道,“请莫相逼,我不想说。”
“你不想说,我却有耳闻。”李天师转了身子,踱开几步,“传言何家青门长公子并非何家人,其母……”
“不要说了!”之鱼一声暴喝,又短又急,又惊又怒,我立时坐正了身体。
李天师侧身而立,脸上隐隐露出几分不忍和可怜,但她那句尖刻的话却很有效的撕下了之鱼的面具。此时之鱼的脸上不再有笑,眉皱着,眼光紊乱,伤心尽漏。
我听出几分端倪来,这之鱼应该是姓何,李天师称呼他为‘何家青门长公子’,那就表示何之鱼十有八九是何玮家族之人。青门,想必就是青龙堂的别称了。至于这‘长公子’呢,估计是个很尊贵的地位。何之鱼一开始是逍遥倜傥端的一个风流少年郎,偶遇了李天师后,便有心结识,于是打听了李天师的动向,赶在她除妖之前出手,只为出个风头博佳人一顾。
只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何之鱼竟然不是何家人,那就是说,他的母亲是和别人私通生下的他,被揭发后何之鱼自然不容于何家,于是被驱逐,潦倒落魄,还得了重病。这么倒霉的时候,又遇见了李天师。李天师想帮他,却被他拒绝了。只是这拒绝的理由有几分蹊跷,不是因为自己的自尊,那又是什么?
之后,不知他有了何等机遇,遇见了一个可出入洵山如平常的‘家主’,获玉箫一支。
“这次相见,你比之前还不堪!”李天师突然语气转冷,一字一句都透出鄙视轻蔑,“竟然用旁门左道偷取无辜人之生魂!”
“世道这样乱,这些人不是死于战火,便是亡于饥荒,我取他们一缕魂又何足道哉?何况,做人这样痛苦,来世不如投胎为牲畜,浑浑噩噩一生未尝不是福分。”何之鱼这样说着。与其说他是为自己分辩不如说这是他真切的内心想法,因为说着旁人魂魄这么要紧之事时,他的语气中却很淡然笃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