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12-20 23:03:00
宿命就是这样,带着压制性的强迫,让人无法躲闪无法追寻无法避免唯有懊恼和后悔。每个人都是宿命的玩偶。至少老章是这么觉得的。
比如说,当时的他不想听、不想看、不想感觉,却也只能无从躲避的听着,看着,感觉着。
他听见女子慢慢吟哦,就是之前反复颂唱的那支曲词,不过这次她的吐字很清晰:
堙兮均兮,在吾之侧。
朝兮暮兮,唯永唯乐。
老章不及思索曲词含义,便看见女子以极迅速动作从领头人腰中抽出长刀,划在自己的颈脖上。她的动作如此绝然,以致手中刀未松、身未坠,便转过半圈,鲜血自她喉咙溅出,洒下一地艳色。
热血汩汩而流,渗入土中,浸染了树的根系。
说到这里的时候,老章屈膝抱胸,大力的发起抖来,好似很冷一般。他抖动得如此剧烈,整张沙发跟着一起颤动,我忍不住担心,劝他道,待会再说吧,先休息一下。
老章募然抬头,双眼血红,嘶然道,“马上,就说完了……”他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再张口时已然发不出声。我及时伸指点在他眉心,轻轻按压,边念着清心咒。
少刻后,老章呼出一口长气,继续说起故事来。
当女子的身躯即将坠落尘土时,那领头人抢上前来,将她拦腰抱住。他虎目蕴泪,双手战抖不停,鲜血喷溅了一身,让他如沐血雨。
那一日的晨阳,如此艳而凄厉,天地之间充斥着杀气蒸腾的血红之色,成为了老章永久的记忆。老章道,原来不可永久的事物,可以这样的方式成为永恒。
领头人的眼泪终究还是没有落下,它们干涸在了他的眼眶里。他伸手取刀,将女子头颅斩下,沥干血迹,整理散乱的青丝,然后将某样东西放入女子口中,最后再用一方白色绸布将头颅裹好,装入木盒。
之后,八骑如来时那般,迅捷退去。
而此时老章的周遭的土地已经被鲜血沁湿,于是,他的叶子整整红了一个春秋。那个春秋过后,老章发现自己能说话了。
“我能说话了,”老章失神道,“却,晚了……”
晚了,没来得及向她道一声谢,谢谢她的述说和她的吟唱;谢谢她临终慷慨赠与的鲜血;还要谢谢她,他心中因她而生的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这种感觉如此强大,驱散了心中那令人绝望的孤独,陪伴他度过剩下的六百年……
“那,呃,她的尸身呢?”我问。
“六百年是个很长的时间,”老章回道,“足以让一切都变成尘土。”
我想了想,觉得也是,命都可以不要,何必在意一具肉身。跟着再好奇,“那,那个什么墨色小盒子里装的是什么?”
老章摇头,“我不知道,我没看见,它被一起带走了。”
“那,”我小心问出最后一个疑问,“魏霞和那女子长得一模一样?”
老章不语良久,然后用一声长长又长长再长长的叹息回答了我。
老章的故事讲完了,但我却陷入莫名焦躁中,一是因为这段往事让我的心情相当的不好,二是因为我意识到,老章和霞,必有一个在说谎!
我在厅中来回踱了几步,无奈的判断,老章那一番真情流露简直令听者动容闻者落泪,所以他不可能是骗我的那个。
2012-12-20 23:07:00
霞为什么要骗我?
是她本意要骗我,还是我此次来的有些晚,霞已经中了招?
俄而想到那晚我夜探霞的卧室,路过她的衣帽间时感觉到有阴气,本来想进去查看,却被霞自噩梦中惊醒的动静所扰。跟着——唉,现在回想下来真有点沮丧——跟着我就被霞一句话给左右,直接怀疑起老章来。
而且老章之前不是没有过抱怨,说霞突然忙碌起来,还说什么以前都会回家和他一起吃饭,这,这,明显就是为了躲我啊!我太后知后觉了,我早就嘀咕了,霞一个实习生怎么能那么忙?又是出差又是加班的。只是那时我的注意力全在老章身上,没往其他地方想。
拔腿跑到霞的卧室,我想找根头发来回溯一下。可是查翻一遍后我不得不佩服阿姨的工作效率,打扫得那叫一个干净,连浴缸都擦得一尘不染。
只有等晚上了,我拿定主意,等晚上霞回家,我再伺机行事吧。
回到客厅重新在沙发上落座,惊动了一直在沉思中不曾自拔的老章。他抬头看着我,以眼神问我是否还在怀疑他。我搓搓手、挠挠头,着实有几分不好意思。老章大概看出来了,他露出一个微笑,道,“话说开,你相信我,就好,其他的,不用再多说。”
我忍不住赞,“老章,认识你这么久了,今儿才觉得你特别的英俊呐!”
老章修眉微动,似是想笑,却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又沉了下来,“不过,我的确欠你一个道歉,”他有些吞吐,有些难言之隐一般,“我……唉……”
我张大双目。
老章却转道,“在道歉前,我想,我应该先道谢。”
“谢什么?”
“我此番能成人形,多亏你咳出的那口血。”老章答,跟着一叹,“不知你还记得么,你离开村子的那个早晨,你收妖归来,在我的树下站了一夜……”
我轻轻‘啊呀’一声,这我倒是记得的,当时被刘二翠化的妖所伤,我的确是吐了口血在树下。想不到这口血成就了老章。
“成了人形后,我就想,我一定要找到你,来向你道谢!”老章续道,“六百年前我欠那个女子一个谢,六百年后不能再欠你!”
“好吧,”我点了点头,“道谢收下了。那,道歉又是为了什么?”
“成形后不久,有人找到了我,对我说,他知道六百年前发生在树下的那段往事,并告诉我,魏小姐并不是六百年前的那个她。他可以告诉我她究竟是谁,但需要我为他做一件事。”老章深深一叹,“至于那件事是什么,他没有说,只是告诉了我你的地址,并要我前来寻你,守在你身边。”
我惊了,想了老久后和老章确认,“也就是说,你来找我,是受人指使?”
老章点头。
“之后呢?”我问,“找到我之后呢?”
老章摇头,“他没有说,只是让我等。”
“那人是谁?是男是女?长什么模样?他究竟想干什么?”我一连串追问,这样被人算计的感觉真特么不好啊。但我问一句,老章就摇一次头。我更惊讶了,“没见过他?”
“他出现的时候起了很大很大的雾,”老章道,“声音也很飘渺,勉强能辨别出是雄性之音,形貌却实在无从查看。”
雾啊又是雾,这玩意儿真令人讨厌……
“我很抱歉……”老章真诚的看着我,“我抱有目的而来,受你多方关照,却不曾对你明言,所以,我很抱歉……”
我有气无力的摆摆手,“还好了,你吃的也不多,还都是素的,养你没花多少钱。”
老章叹,“所以现在,我也没脸继续住在你那儿了。”
“你想她想了六百年,难道现在不想知道她究竟是谁了么?”我问,不待老章回答,我再道,“老实说,我现在是有些乱,有些震惊,但我知道你没有恶意。我不介意你继续留在我家,你要等那个人来给你解惑,你就等好了……”
闻言老章面露感激之情,喃喃道,“真的么?你不怪我么?”
我其实很怪老章,这老妖怪,受了我的血才得了人形,一转眼就帮着外人来算计我!这也太没节操没气节没道德了!
但是——这是一个运筹帷幄的‘但是’——一来老章讲述故事时流露出来的感情让我感动,我很感动,真感动坏了。二来,既然有人想算计我,想在我身边安插探子,不如就让老章来做算了,好歹知根知底不是?人在暗我在明,要是这次把老章赶跑了,还不知道那家伙接下来会使什么诡计。
而且吧,我觉得我胸襟相当的开阔气度相当的宏达,这么伟光正的形象必定会成为老章心中的灯塔让老章为之深深折服从而服服帖帖三从四德从一而终。
所以我面带亲切微笑目露慈祥之光,用异常温柔体贴的声音对老章道,“我不会怪你,每个人都会犯错,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