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举手敲门,只听门后传来回声,似乎很空落。举手再敲两下,凝神细听。有脚步声响起,不缓不急有规有矩。接着门吱呀一声向内打开,里头站着个年轻和尚。我有些惊讶,适才偷听对话,那答话僧人听起来没七十也该六十有五模样,眼前这个也就三十出头而已。
和尚身量颇高,穿一件灰色麻布僧袍,身板被青菜豆腐摧残得瘦削,但很挺拔,让我想起青竹一支。说实话,他的气质也像,眉目清俊得很。大概见我发怔,和尚双手合什,先说了声,“阿弥陀佛,女施主,上香求签请往山上大悲寺。”神态冲和。
我肚里“咿呀”怪叫一声,这个和尚不是刚才那个,声音不一样!
那和尚说了这一句便做出关门之态,我一急之下冲他作了个揖。做完后有些尴尬,这是道士平时用的礼,希望这和尚不要误会我是来砸场子的。
他没有介意,停下关门的动作等我后续,我眨了眨眼,急中生智道,“我特来求见南迦大师。”
清俊和尚微露笑意,“小僧便是南迦,不知女施主有何指教。”
“我,呃,没什么指教……”
我是真的口拙了,想不到刚才那个白衣女妖多次求见而未得的人,我一敲门就看见了……看来那老僧说的没错啊,有缘无分对岸不见……
“我,就是想,呃,嗯,问一下……”我磕磕巴巴的,正没计较,忽而想起包中酒瓶,遂口齿流利起来,“我有样东西,想寄放在庙中,不知是否可行?”
南迦依旧淡笑,拒绝道,“阿弥陀佛,此地只为清修,俗尘事务还请女施主前往山上大悲寺吧。”
“这个东西,只能放在清修之地!”我索性一步跨进了庙门。
大约是我逼得近了些,那南迦往后退了一步,依旧双手合什,“女施主,请留步!”
“而且至少要放一甲子,”我不理他的反应,继续道,“否则就有可能生祸害,伤人性命!”这话可没夸张,而且要想彻底化解那五鬼戾气,六十年还不一定够。
大约是见我郑重,南迦询问,“不知女施主想寄放什么?”
我从包中掏出酒瓶来,托在掌心亮给南迦看。符鸭在黑气法力下,正在瓶中翩跹,只是在撞到玻璃瓶身后又被镇压符弹了回去。
南迦看着酒瓶,默思一刻,道,“此事小僧做不得主,女施主,请稍等片刻,待小僧前去问过师父。”
“有劳,大师请便!”我单掌合什道谢。
一阵后,南迦返回,对我宣了声佛号,然后道,“女施主,请随我来。”说着袍袖一甩,在前引路,我搂着酒瓶抬脚跟上。
庙内很幽静,还很清凉,或说,因幽静而清凉,与薄薄一堵墙外的景观截然相反。庭中几株粗壮古树,两人合抱,树冠撑开如伞,伞伞相连,遮阴蔽日。
除了栽植大树的地方,地面其他区域满铺着略显白色的方形石砖,拼缝很紧,大概是少人走动的原因,踩在方砖上稳稳当当。不像很多地方的砖,不下雨还好,否则一踩挤溅一脚水。
庭院东西向似乎都是禅房,但大都落了锁,锁上锈迹斑斑。想起听出租车司机说过,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僧侣,除了一个老和尚带着他的徒弟,看来,司机说的就是南迦和他的师父了。这一老一小两个和尚为什么不去山上那香火极旺的大悲寺里而选择留在这?我暗暗好奇。还有,那白衣女妖为什么要来见南迦,而南迦又为何不见她?
妖这种生物,是十分容易入执念的。比如那庙里新娘刘二翠,苦侯一百多年,只为了能和程豪转世拜堂成全自己的名分;还比如画妖小文……
我被南迦带到一间禅堂,四堵白墙,屋中空空,一件家具也无,地面抬高一个台阶,铺着木地板,擦得干净得能照出人影。一个老僧背对着门而坐,他身侧还有一只蒲团,左前方放着只古色古香的青铜香炉,袅袅青烟溢出,令人心神俱宁。
南迦在门口对我示意,一手向禅堂内而伸,轻声道了句,“女施主,请。”然后转身离开。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脚,在瞅瞅几乎一尘不染的木地面,跟着踢了人字拖一看脚底心,汗泥混在一起,整只脚掌心脏污。我觉得不太好意思踩脏人家地面,遂将脚底在裤腿上蹭了蹭。
两只脚都蹭完后,听见老僧开口慢道,“烦恼在心,不在脚,阿弥陀佛,施主,请进罢。”正是之前与那女妖对话的僧人之声。
我肚子里叽咕一句,“不早说,擦完了才说……”边抬脚进入室内。
大约是没有家具的缘故,禅堂内给我空阔的感觉。一线天光从高窗透入,本就被遮阴的巨树滤去了炎热,此时再投入室内,更添神秘清幽。
这里风水很好,佛光普照,宜消解戾气。况且,既然是清修之地,估计也不会贪我这几个香火钱,无偿提供帮助也有可能。我美滋滋的想,在听见老僧一句邀约,“请坐。”时,依言盘膝坐在他身边的那只蒲团上。
我看见了老僧半张脸,须眉皆变作灰白,皮干肤涩皱纹横生,闭着眼正在入定,好像刚才那句话不是他说的。我目光垂下,打量着那只青铜香炉,看着像是前清遗物,有至少两百年年头了。过了一阵,屋中实在没有东西可看,于是我再度打量起老僧来,此时,似是感应到我探寻的目光,老僧睁开眼。我随即双手合掌,“大师,有礼。”
老僧合什还礼,道,“刚才听小徒言道施主有东西要存放小寺?”
老僧目光很平和宁静,但,缺乏灵力,我很快断定,他只是个普通的老僧而已。我有些犹豫起来,不知将符鸭放在这里是否合适。
“是,”不过几秒,我便答道,“不过,不知是否合适……”边说边将怀中酒瓶捧出,轻轻放在地上。被庙中佛光正气所压,此时符鸭紧紧贴在贴在瓶底,连那五道黑气也凝滞下来,乍一看,像是纸上的污迹。
“这……”老僧果然看不出名堂来,沉着眉。
我扯下贴在瓶身的符,伸指一敲酒瓶,酒瓶晃荡一下。脱了一道桎梏,符鸭挣扎着扇了扇翅膀。
老僧又“这……”了一下。
“不知大师可知这是什么?”我询问。
老僧沉默一会儿,“一只鸭子。”
“……”
“不知施主以为如何?”老僧反问我,“莫非,鸭,非鸭?”
“非鸭!”我道,“它被恶灵附身,急需拯救。”
“难道施主想将它放在小寺?”老僧面色微凝,“只是……”
我不再为难他,将符重新贴上酒瓶,“没关系,我另外找地方就是。”本来也没打算放在这里,还是去大悲寺看看再说。跟着取下背的包,将酒瓶放进去。
“贫僧只知读经参佛,”老僧似是略有歉意,“与小徒南迦一起,度些清修而已。力有未及,还请施主见谅。”
我心里暗喜,他主动把南迦带进我们的话题了,遂接道,“大师不用如此多礼,是我太轻率,要做强人所难之事,我应该向大师道歉,也请南迦大师不要见怪就好。”最后一句说得有些僵硬我知道,这样强行提到南迦。老僧定力倒是好的,只是合什宣佛,没露出惊讶来。我干脆再道,“刚才登门拜访时,见一个穿白衣的女子来此求见南迦大师,不知其中有什么故事?”
“阿弥陀佛,此事与南迦有关,”老僧回道,“施主若想知道,不如直接问南迦便是。”
拜别老僧,我出来找南迦。他庭院在扫地,身板依旧挺得笔直,神情很专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