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一个老妪声音响起,尖刻的斥责,“你个不知死活的下贱蹄子,仗着有几分姿色勾引少爷!太太赶你出去是额外开恩放你条生路!若不然叉到黑屋里饿死了你都是给你长脸!你还敢作死赖着不走?”
先前那个年轻女子倔强哭诉着,“太太,太太,求求你见柳儿一面吧,太太!太太!柳儿已经有了少爷的骨肉了啊,太太!”
“你个小浪货!还敢满口胡言败坏少爷名声?”又是一个女声响起,比之前那个老妪年轻了一些,我正在猜是谁,那声音便阴森的下了命令,“乔妈妈,周妈妈,她既然不想走,那就成全她!把她关到柴房去,堵了嘴,捆了手脚,死了干净!”
“呜……”好长一声哀鸣,之后声音渐悄。
看来又是一出深宅悲剧……我有些犹豫,要不要看个究竟再走?
正在此时,照壁那头露出两只青白色的手,都只露出除了大拇指以外的其余四指,像是有人抠着照壁偷偷向外探望。
果然那头便怯怯探出,先是前额,跟着是两只大眼睛。很大的眼睛,几乎占了整个脸一半,眼珠子凹陷好深。鼻子尖尖的,下面是嘴。嘴唇萎缩,直露出上下牙床来。此时她整张脸已经露了出来,干枯似是一张皮直接蒙在了骨头上。
我开口问,因为同情,语调格外温柔,“你是柳儿么?”
枯瘦的头点了一下,轻轻的,一条麻花辫从她后脑垂了下来。她摸了摸辫子,似是想露出些羞怯表情,但干绷着一脸枯皮连抬头纹都挤不出来,抠进眼眶的眼珠子晃荡了一下,眼看着要跌出来一般。
“为什么还在这?为什么不去投胎?”我再问。身无黑气,她不是个厉鬼。想必生前只不过是个可怜女人,谈了一场不合时宜的恋爱,代价太大,付出了宝贵生命,只是不知为何勾魂使者没能来将她带走。
她咯咯笑了一下,喉咙里挤出一句话,“出不去呢……嘿,嘿嘿嘿……”然后便将头缩回,跟着是手,如突兀出现一般的消失了。
我立时便决定帮她超度,勾魂使者怠了工偷了懒,我便带她前往黄泉路。看她一身民国时期大户人家粗使丫头的装扮,当鬼估计也有一百年了。就这么在这个宅子里游来荡去,不能投胎不能重新开始人生,实在是可怜。想定,抬脚追了过去。
照壁后头空空如也,不知道她躲去了什么地方。
找,还是不找?
找的话,这么大的宅子,我上哪去找她被关押至死的‘柴房’?但如果不找就这么走了,老实说,心里确实有点那啥,过意不去吧……
正为难着,左侧耳房突有动静传来,声音有些模糊,分辨不出是什么。为防万一,我将剑抽在手,顺手将中指快要干了血抹在额心,念了开阴眼的咒。闭了双目,眼前一片灰蒙蒙,阴煞如雾,充斥天地。我心服口服,难怪刚才会被区区鬼打墙迷住,有此阴煞助阵,就是得道高僧来了,只怕也会吃个不小的亏。
此时只能看见身前三尺范围,我真是很讨厌雾,尤其是阴雾。于是掏出桃木钉,穿上火符弹射。钉入地面,火符便‘哧’的一下燃了起来。能见度立时大了许多,俄而我抬头看见眼前风景,不由愣怔。
面前出现了一个黄花梨木月洞门。
洞门居于当中,两侧参差交错是乱而有序的博古架,架中摆放着铜鼎瓷盘等装饰物。圆形洞口被乳色轻纱所遮,看不见里面。我转头四下看,左侧一步远处是一个明代风格的高束腰条桌,紧挨着墙,桌腿细而轻盈,弯着恰到好处的弧度,四只桌脚似马蹄,稳稳落在地上;桌上一角端放着一只青玉瓶,瓶身有一块天然白色,被巧手工匠雕成五瓣梅花一朵,花蕊微吐。右侧则是一个弥勒榻,榻上放着香几一只,小小的四方桌,漆做暗红色。
我有些懵了,闭闭眼,再睁开,景物未变。我怎么就从放杂物的耳房跟前来到这个看上去像是闺房的地方?
圆月清辉透窗而入,将各样家具的阴影描在地上,虚虚实实似梦似幻。
我还是难以接受,手从桌面摸到瓶子上,不是幻觉。走到窗户边朝外望去,这是个两层的绣楼,楼底下是个花园。面积不大,几株花树,地面满铺着青砖,一张美人榻,还有一个秋千,看上去像为深闺小姐解闷而设的内园。园口侧面有一个窄小木门,紧紧掩着,估摸着是朝外的通路。
我立时打定了离开的主意,任何蹊跷奇怪不想再深究,那个叫柳儿的此时也顾不得了,还是等明天弄清楚了老宅子的房间分布再来有的放矢吧。
忽然眼角抓到明灭摇曳的光芒,我扭头看去。在洞门隔纱之后,一盏烛光幽幽亮起。
我忍不住后退了一小步。
一阵阴风刮过,烛扭了一下,光芒旋即变小,弱到我以为它会被风吹灭时,它又是一扭,复又盛燃起来。此时,罩着洞门的乳色轻纱上悄然印出一个身影。
广袖长裙,这是个女子的影子,头上似是插满珠翠。她弯腰,拖过来一个圆凳,接着踮脚踏上。略站稳了身子后,女子扬了扬手,一根长绫模样的东西轻摇飞出,挂在屋顶某处。她双手执着长绫两端,打了一个结,然后拽了拽,似是在试牢固程度。之后她将头伸进绫圈中,双脚一蹬,踢了圆凳。
一套动作做得流畅,丝毫没有停顿的意思,看来她这是决意求死。
凳子在地上滚着,发出几声隆隆。
跟着,女子开始挣扎起来,头上戴的钗子步摇等掉了几样下来,发出叮咚脆响,她的双手挣扎着上抬,似是勒得太难受而想抓住套住脖子的圈,但却只是徒劳挣扎而已。不久,她便双腿僵直。又是阴风吹过,那悬垂着的身影随着风来回轻摆了几下。
吊死的人,头被绳索拉着,因而会显得脖子特别的长。我盯着这不成比例的诡异体态暗猜,难道是她把我带到这里的?我打算进去看看。人家盛情相邀,不去拜访一下太说不过去了……
忽然身后传来‘哐啷’一声响,真真真的把我惊了一下!
我下意识的斜退一小步,瞬间便做好了防御姿态,只见一只铜盆吱吱嘎嘎的滚到了我的脚边。
一个头挽双环发髻丫鬟打扮的女子站在门口。她先是呆呆看着那上吊女子的影子,不动不说话,满脸惊恐莫名的表情,呆了数秒后,她忽然发出一声尖利哭喊,“我的小姐啊~”然后踉踉跄跄的经过我身边,冲进月洞门。
轻纱被她撩起的那一刻,我看见上吊女子的下半身,双脚绷直露在红裙外。
又是个新娘子?我忍不住皱了皱眉。
此时轻纱上印出两个影子来,那丫鬟抱着那小姐的双腿,哭着,“小姐,你怎么这么想不开~你让环儿怎么办……”
我上前一步,靠近月洞门,静静听着。
“小姐,不想嫁不一定要寻死啊……呜……”这个叫环儿的丫鬟继续哭着,“你这么去了,环儿也活不下去了啊……”
就在此时,烛光扑的一下,灭了……
一灭便抹去了轻纱上的影子和环儿的哭声,月洞门里万籁俱寂。我低头看,刚才滚到我脚边的铜盆也已消失。伸手掀开轻纱,我探头往里望了望,一张架子床,一个梳妆台,还有衣柜箱笼若干……这里就是一个普通的有钱人家的小姐闺房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