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四个故事

桃妖

1、

桃花盛开的时节，春寒还未退尽。

我是个懒人，却被弟弟拖出家门，陪他去写生。－－要借住亲戚家，而那远房亲戚向来比较欢迎我。

至少有美景可看，数十里连绵的桃园，花开出粉红色的海洋。

别人家终归拘束，便陪着老弟整日里早出晚归，只是他一笔一笔专心致至，我却东游西荡百无聊赖。再美的风景，连看三天也没了感觉，桃花很快单调了。

偏偏我这样的闲人实在不多，自家的果园，年年花开花落，早就习惯，谁还有闲情逸致到林中游玩？

所以第一次看到青青的时候，我就知道她不是人。

二十来岁的女孩子坐在花繁似锦的枝丫上荡着脚，见我看她，惊讶地跃下来，连一片桃花都没带落。

我下意识地看看地上，居然有影子。

见我疑惑，她倒也坦然：“我不是鬼。我是妖。”

这片桃园，居然古老到修出了妖精么？

不过她一脸灿烂无害的笑容，正是人面桃花相映的美景，而且青天白日的，我当时还真就没想到害怕这档子事儿上来，寂寞极了，有个妖精肯和我聊天，是件挺浪漫的事儿。

才互相介绍了名字，我的好奇心就上来：你的本体是什么呢？

她指指枝头一团团的粉嫩：“当然是桃花了！”

我惊叹：听起来你该是桃花仙子，是不是像民间传说一样，万物有灵，你就主管着这一片的桃园？

青青皱眉，很认真地重申：我是妖精。而且是一个才当了十来年的小妖精，别说主管这一片桃花园，我连离开的本事都没有。

2、

桃园虽美，我却有点同情她：你想离开这一片桃园吗？

她不加思索：当然想了！

我又有点不能理解：你本就是这树上的一瓣桃花，怎么会想着离开桃园呢？

青青叹了一声：我本不是桃花，我曾是一个女子。

天呢，人还能修练成妖精？我真想当场就拜师学艺，她眨眨眼，有点孩子式的调皮：我自杀的，你敢不敢？

我当她开玩笑，正要回嘴，她的手腕已抬到我眼前来，深深的、深深的伤痕，根本还没长好。

“机缘巧合。”她笑说，“灵魂出窍那一瞬间，一整朵带露的桃花落在我眉心－－灵魂正从那里离开肉体的嘛，再加上我有留在这片桃花园里的执念，莫名其妙就钻进了花里。”说到这时她耸耸肩，像个无忧无虑的小仙子：“喏，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没办法了，只好当妖精。”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我饶有兴致地问：你有没有去认哪吒做哥哥？莲花哥哥等了多少个沧海桑田，天才给他生出这么个桃花妹妹？

青青也不羞，秀眉一撇，做愁苦状：我倒想，出不去啊。可怜我那天造地设的哪吒哥哥至今还不知道有个我，又空等了十多年吧。

我们便在桃园里肆无忌惮地暴笑出声。

3、

接下来的几天里，再没了寂寞。

两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子交上了朋友，本就说不完的话题，更何况她身上多得是故事。

为什么要自杀？为什么有留在桃园的执念？又为什么想要离开？

最重要，一个自杀的女子，只是赶巧成了妖，就突然变得开朗乐观？

4、

认识他的时候，杏花开来一片白。青青抱着速写本儿在公园里钻进钻出，对着一枝满意的花挥动画笔的时候，身后突然有人赞叹：真漂亮！

回眸。

入眼一个白衣少年，瘦高的个子，白净的脸更托显出眉眼浓黑精神，几片落花点在短短的黑发间，外加一身的书生意气。他整个人，竟似从花林中走出来，恍然间有遇到神妖魅怪的错觉。

却是同校的学生。一段恋情就此如火如荼的展开。

他说家乡成片成片的果园，动辙连绵几十里纯粹只开一种花，杏花可说是最单薄的一种，梨花似雪，最漂亮的是桃花，开成粉红的海。今年是错过了，明春桃花开了，我带你回家，去桃园里写生。

第一年是害羞，不肯去。

第二年正大四，实习、答辩、毕业设计，忙不算事儿，心里时刻揣着一团急火，没人记得起。

第三年时，他已经变了心。陪在身边是个火热娇艳的女孩，心下对她，只想着如何逃离。

她不甘心。

吵过闹过求过劝过，施尽手段用完心机，百般挽留。只可惜一个男人不爱你了，你流泪是错静默是错，死了都是错。

种种努力，只换得许多更绝情的伤害。

那年春天，她来到男孩的家乡，独自对着他口中的海痛哭失声，泪尽，只想着永远的留下来，就这么年年看花开花落，一生一世守着你给过的许诺。

5、

一个看似快乐的妖精，背后却是这么悲情的故事。

我看着青青的笑容，心底的味道像莲子沾在舌尖，苦涩慢慢漾开：

就这么一个人守着人家不肯实现的誓言，只陪着无边无尽的孤独和单调，离不开，走不掉，年年看这桃花落，那一层层积下，全是他的毁诺。

如此伤心地，离开总好过在此强颜欢笑。

青青见我如此，却是不以为意：你觉得我应该很伤心？

“难道不是吗？”

青青想了想：“最初的时候吧。即使化身桃妖的新鲜感和能够真的留守桃园的喜悦，都丝毫掩盖不了伤心欲绝。我一直以为死了就是解脱，却从没想过心伤本就是灵魂在痛苦，除非自己放得下，死亡解脱不了。”她朝我眨眨眼：“作为一个无神论者，我常常后怕呢，要没有灵魂轮回，一次性的生命多珍贵，为着个他更不值得－－后来一件件看到这世间，还有多少没经过，才知道太可惜！”

“你就这么慢慢想通的？”

“只有时间是良药。”青青无奈地说：“到底还是我自己放得下，痛苦才解脱。哦，自杀，当初少不更事。”

这话说得，我还真是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