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轻轻叹了口气,把目光转向禅床上的玉枕,“岂不尔思?畏子不奔。毂则异室,死则同穴。”我摩娑着玉枕上的绣字,那是公主亲手绣上去的,或许她那时的心境,也便如同诗经里,那个愿和心上人一起私奔的痴痴女子吧。
手中的玉枕仿佛仍残留着公主发梢间的余香。在那段疯狂而迷乱的日子里,公主送我无数的服玩、珍宝、财帛,都被我舍弃,独独这个玉枕,却让我爱不释手,即使到了弘禅寺译经也仍带着它,恐怕还是未能到六根清净的地步吧。我低头又看了一眼床头的玉枕,朱红的刺绣,在整个素色的禅床上甚为刺眼,就像火焰,就像桃花,就像鲜血……
黑暗中,雨水斜斜地打在了身上,让人一阵阵地发冷,我这是死了么?怎么可能,我是在弘禅寺译经的缀文大德,怎么可能会就这样死了呢?所以,这一定是一个噩梦吧。
身上一阵撕裂般地疼痛,提醒我这不是个旋即就会醒来的梦,也提醒我又回忆起了那日的情形。
“啪!”案上的惊堂木重重响起,“大胆妖僧,还不从实招来!”
“贫僧不知大人所指何事?”我神色平静地说。
“你自己做的好事难道还当别人不知道么!来人,把人证带上堂来!”
一名贼眉鼠目的男子低头跪在了我的身旁,身子仍在瑟瑟发抖。
“回……回大人,那只玉枕,就是从弘禅寺……。这和尚的屋子里偷来的。”
“看你还嘴硬,今日就让你死个明白,再传人证。”堂上那人冷冷地道,话语中的寒意仿佛要穿透人的心底。
顷刻间又有几名女子被押解到了堂上,我侧眼看了看,是公主身边的心腹侍女。
我感到一阵晕眩,只觉得万念俱灰,双肩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啊,我垂下头,低声道:“大人不用再审了,贫僧伏法。”
雨仍在不停地下,我浑身早已湿透。这是雨水么?不,这分明就是血水。
剧烈的疼痛从腰际传来。是了,此案惹得朝野大哗,陛下震怒之下,判了我腰斩之刑,或许这便是我应受的果报吧。那些过往一幕幕地翻过心头,我知道,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公主,即使受这腰斩之刑,也永远不会。
在那些温暖而平和的日子里,你是我生命最初的阳光,我指间疏漏下的佛珠,你就是我的摩登伽女,我的前世宿缘,我的充满生机的春天,我的迟迟绽放的桃花,我的心痛的慈悲,我的垂老的禅定,我的心甘情愿的劫难,我的罪孽的佛国……
雨越下越大,我的身子也越来越冷,我这是要死了么?这样也好,就让一切就此了结,让所有的爱和恨,克制与情欲,都泯灭在无边的黑暗中去吧。
耳边仿佛又响起了佛陀念诵经文的声音,庄严平和,让人感动,我低声跟着喃喃和道:“阿难,是善男子,欲爱干枯,根境不偶,现前残质,不复续生。阿难,是善男子,以真方便发此十心,心精发晖。阿难,是善男子,满足神通,成佛事已,纯洁精真,远诸留患,当度众生……”
“阿难,是善男子,尽是清净四十一心,次成四种妙圆加行,即以佛觉用为己心……”老僧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乎已是喃喃自语,为整个寺庙凭添了一份阴森之气。
窗外的天空已经有些灰蒙蒙,我裹了裹身上的衣服,只觉得阵阵发冷,“大师真是讲了个好故事,”我打断了他,“可真像《杂宝藏经》或《百喻经》中的故事,不过天也快亮了,我恐怕得告辞了。”
老僧低声道:“施主难道不相信这是真事么?”
“呵呵,”我笑得已经有些不太自然,“大师真是会说笑,皇帝、公主那都是几百年前的事了,就算是真有其事也断不可能发生在大师的身上。”
“也罢,”老僧叹了口气,却不直接回答我,“老衲或许不该再入这尘世了,今我已得道,而受恶业报。施主,天也亮了,请恕老衲腿脚不便,就不远送了。”
“大师不必客气,那我就此告辞了。”
一个多小时的急走,终于让我赶到了乡间的土路上。此时天际已经大明,我长长地舒了口气,昨夜的境遇真让人恍惚觉得是场梦,不多想了,还是看看该如何回到镇上去吧。
远处传来了拖拉机“突突突”的声音,车头上坐着一个爽朗的中年汉子,答应载我一程去前面的乡镇。到镇上有一段不短的路,在路上便和那乡民攀谈了起来。
“小兄弟,你胆子可也够大的,一个人敢在这深山里过夜。这儿晚上有野兽,我们山里人都不太敢乱走。”那汉子道。
我笑了笑,道:“我只是迷路在了山里,还好有个老僧收留了我一晚。”
“老僧?什么老僧?这山里晚上哪有人啊?”
“就在前面那座山里么,不是还有座古寺。”我诧异道。
“那庙废弃了好些年了,哪还有人住,你不会是在做梦吧。”那汉子头也不回地说道。
我心头一紧,隐隐地感到有些恐惧,如果那庙早就废弃了,那我昨晚遇见的又是谁?
我正想着,那汉子却又说道:“不过说起那庙,到也有些来历,据说是当年辩机和尚的弟子悄悄筹建的,还把他的骨灰埋在庙里,就是那个辩机和尚么,跟高阳公主私通被腰斩的那个,前些日子电视里还播过个电视剧的,照我说这地方也该开发成个景点,瞧东村那边,整了个破石头也敢划成景点收门票,咱这好歹也是个庙……”
那汉子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些什么,我却已无心再听下去。原来一切都是真的,和尚,公主,腰斩,所有的一切,全都是真的,而那个老僧呢,难道是辩机和尚的鬼魂?
我感觉有些晕眩,在明灿灿的阳光下,一切都显得有些不太真实,我最后朝远处望了一眼,田野间的稻田已是黄澄澄一片,三三两两的孩童正在田间在嬉戏,一切都是如此美好,就如同一个不愿醒来的梦一般,或许,这本来就是一个梦吧,我喃喃地说道。伴随着一路颠簸着有节奏的声响,我轻轻地阂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