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过是默默无闻的一名渡船人,自然只能充当所有传奇中的配角,轮不到一次特写,注定夹缠世道洪荒,随波逐流,哪怕我的故事,更为动人心魄,教人嗟叹。
百年来,我以筏渡亡魂去彼岸,所渡的亡魂如同江河之鲫。
我从来不曾对他们有过任何言语或者情愫。
或许是因为人在死后都有所眷恋与恐惧,一路上不是自顾自的悲叹流泪,就是瑟缩在一边,用颤抖的眼神看我。
只有他,是最特殊的一枚亡魂。不是说这少年书吏年轻枉死,尚不了解红尘里的情爱。
而是,我扶他上筏,他含笑作揖,朝我道谢。
一路而去,阴曹地府森冷的寒气氤氲的湿了他的眉眼,他解下身上的白衫披到我的身上。
他并未解释为何做此举动,只是淡然笑道,你若不嫌弃就宽恕小生的不敬之举。
目光流连。我眼中的这枚亡魂,出奇的清俊潇洒。拉着滑落而下的衣角,情愫幽幽滋长。
于是第一次,我以微笑回报。
侃侃而谈,垂了青目,拨了心弦,不胜的娇羞,恰似星火之苗擦出了一段动人的迷恋。
他下筏时紧紧握住我的手,对我承诺:若有来生,定为我画下不朽的容颜,如同流光般美好,与他一同长伴于我左右。
不知不觉,我耽误了送他去枉死城的时辰。
曾听佛说,用灵魂相爱的人有三世。只恨我无法寻获这朦胧的缘分,我只是一无名的渡船人,片刻不歇的在忘川上渡亡魂。
我看着他一步三回眸,看着他洁白的背影,最终慢慢消失在眼前。
撑舟返回。
(二)
我被黑白无常提到了阎罗大殿。
堂前风呜咽迂回,阴寒森冷,牛头马面一左一右的站在边上,而那书生则脸色惨白的跪在一边。
大胆渡船人。你可知罪?阎王影影绰绰,远远的高坐在上。
回阎王老爷,小女子何罪之有?我跪下,头磕上地面,不敢抬头看前面,那深处模糊的黑影。
惊堂木被重重一拍。
大胆渡船人,你可知你已坏了地府秩序?
阎王老爷,小女子冤枉。
这进地府的亡魂去轮转台投胎都有各自特定的时辰,你心怀私情以致扰乱司命,阴阳两界,无数亡魂,你如何担待!
求阎王明查。小女子百年来孑然一人,其中寂寞孤苦也只有自己晓得个中滋味。那书生心地善良,不惧怕小女子为黄泉舟子,横渡忘川之际与我谈笑甚欢。小女子心知他一去枉死城,后会无期,便自作主张拖延了上岸的时辰。
我跪在阎罗大殿凄然辩解。
呔。休得狡辩。你身为鬼卒却动了凡心,有了私念,如不严惩,地府颜面何存?
阎王老爷手下留情,一切罪过皆是因我而起,与渡船人并不相关。请阎王老爷大发慈悲,饶恕她这回。
那书生,白衫单薄,他瑟瑟跪向前去,伏在阎罗殿上为我苦求。
惊堂木敲击的响声久久回荡在森冷的阎罗大殿上。大殿深处,阎王身影骤然巨大无比。
朱笔判官从暗处走出,恭敬的递上半开着的生死簿。
阎王凝着那几个朱砂字片刻,又前前后后拈着几页翻看,随后默许了上头的朱批。
堂下渡船人,你为这亡魂而扰乱地府秩序,只因你俩有尚未了结的三生因缘。多说无益,速速投胎去,尽了你俩尘缘便是。
一阵狂风将我和那书生纷纷卷走。
(三)
再睁开眼时,便是一生。
这一生,我出生于书香门第,是知府大人的掌上明珠,我虽比上帝王诸侯的金枝玉叶尊贵,可也是被父母娇宠着长大。
爹爹门下学生几多,而他,则是爹爹最得意的门生,虽然家境贫寒,但一身气度高洁如寒梅,也是翩若惊鸿的青年才俊。
还记得那日,我在后园的水榭亭台焚香品茗,并未带上丫鬟随旁伺候,也无插戴任何,只是随意挽了发髻,披着素色的单衫。手边一盏龙井,白露样的香气,冉冉上升。
脚步声与朗朗呤诗声由远及近,爹爹带着一干学生赏园作诗,路径亭台。
接着我便看到他。只一瞥,水色的衣袖娇娇的遮挡住半边脸,皓白霜色般的手腕,兰花指妖娆。在他波澜不惊的眼神中,留下一盅未品的龙井茶,袅袅离去。
这并非第一次见面。
我曾见过他侃侃而谈。书斋的帘幕一层隔着一层,迎面吹拂而来的堂前风,搅得我心湖涟漪泛滥。
他文才风流,饱读学问,与同窗学子对答文章也总让他人望洋兴叹。于是,心生倾慕之余,少女情窦初开的,是一颗芳心,千思万绪的心事。
而这注定是无结果的悲恋。
官家的小姐,又怎能委身于区区平民?就算相思刻骨铭心,也是丝毫无法吐露的。
我是他的珍珠玛瑙,珍贵得让他不敢碰,他以他的贫穷而卑微。 一道圣旨,我被赐婚于当朝丞相的独子,半点容不得反抗。
出嫁前夜,有人偷偷把一卷画纸由我闺房的门缝中塞入。纸上描摹的就是那日我在亭台品茗的模样,黛眉,瑶鼻,樱唇,纤纤玉手边的是一盏刚沏的龙井。
我知道是他。
顾不得梳妆打扮,顾不得官家千金该有的矜持,顾不得自己已是待嫁之身,夜凉如水,我发疯一样的寻找他。
终于,我在水榭亭台那又见到了他。
他站在那里,背着清冷的月光与我对视而立,我们相距不过几步的距离。不,不止这些,我们之间还隔着门第世俗,隔着府中日以继夜的狂欢,隔着一个我将嫁的,素昧蒙面的丞相之子。
想说的都凝结在嘴边,我听得他说,若有来生,必定再次为我画下不朽的容颜,如同流光般美好,与他一同长伴于我左右。
而今生,我俩,缘不在今生。
(四)
我从南山的乱坟岗中盗得一具入葬不久的女尸。
青白的死人脸上,五官还算精致。于是我执起笔,研磨了丹青,屏息作画。一笔一画,我为她描大了眼睛,描浓了柳眉,改得嘴唇娇艳欲滴,最后还不忘在眉心点上一颗妩媚的朱砂痣。
容颜虽能与我以前的模样有了几分相似,可我画不出曾经的韶颜霓裳。
我已不再是从前的那千金小姐,我现在只是一只鬼。
我还记得那晚,新房中龙凤红烛高烧,灼灼其华,桃之夭夭,当那英俊的丞相公子喜洋洋的掀开我的头盖后,映入他眼底的便是匕首森冷的寒光。横在脖颈的利器,不过是我视死如归的决心。
我说,嫁你,不过是因为圣旨难违。你,永远都得不到我。
手起刀落,香消玉陨,瞬间的时间,我倒在血泊之中。面前的男子来不及出声或者制止,一切的一切都停滞在他哀痛欲绝的眸光中。像我睫毛上丰盈的泪珠,再无法散开。
趁勾魂使者还没赶来提我的魂魄,我便硬撑着一口气,飘到了南山乱葬岗。
曾听人说,若用来世做人的机会交换,就能以厉鬼的姿态活下去,几年,几十年,或者几百年,哪怕魂飞破散,成了一团磷火,也得等到厉鬼的戾气殆尽才是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