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九个故事
郊外的夜晚
我曾经是个坏小子,追究起来,有些毛病甚至到现在也没有改掉。
说起那时的坏,大概要坏到自己害怕为止。小时候有一回几个人偷酒喝,其实仅就偷酒喝来说,没什么大错。只是里面有一位比我们年幼却大胆的小子。我们就动了坏念头,骗他多喝酒,而我们喝的是凉水。后来发现他也不能喝,竟醉了,哭闹起来,象一条警觉的猎狗一样认准了我们不放。我们才开始害怕,乱做一团,悔不得叫时空倒流,让我们把凉水换回酒醉得与他一样。
最后急中生智,从家里偷来半瓶醋给他灌下。谢天谢地!不知是因为醉酒,还是因为喝了醋,他渐渐不再哭闹,失去警觉渐渐睡着。瞅着他家没人,我们架着他悄悄送到他家橱房睡下。此事过后,虽然人家父母没有追究,但直到现在还象一块不易消化的宿食积在我的胃里,想起来就不能痛快。
再大点,又干过不少没干过的坏事,偷脱过女孩子的裙子,抽烟,偷藏色情小说,琢磨男女亲嘴的滋味,嘲弄老师,踢门橇锁,打人也挨打,目中根本没有清规戒律。几乎每样恶事都要试上一回!
后来有一段时期,虽然较以往有所理性,但对于大人们的说教,仍旧不愿理会。其实就那么一点点的不屑,没有欢欣鼓舞,他们立刻板起面孔,念叨个没完,仿佛狗咬尾巴原地打转,可笑透顶。
假使每天我从早直晚,对着课本作业本枯坐,其实根本是在思念小师妹或者哪位得道高僧。这事让我有犯罪感。
他们不知根底,心里才美哩,他们说过养个孩子不容易。
这天,我又与家里人赌气,发誓从此浪迹天涯,再也不回家了。因为口袋里没有买火车票的钱,为躲避家人的寻找,我决定在郊外一片人迹罕至的荒野上暂避上一宿。
渡过一个此生最为漫长的下午之后。天终于黑下来了,背靠避风的一堆土丘,一日的饥困,使我无力转动任何心思了,眼睛对周围的黑暗也再无任何留恋,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其实,夏季的夜晚,温度在三十摄氏度以下,露天睡觉绝对老少咸宜。除了蚊虫频频袭击的苦恼之外,就没有别的苦了。我作出离家出走的决定,就笃定主意要吃苦的,所以,在心里颇能将大苦化小,小苦化了。
昏昏沉沉地睡了不知多久,一阵细微的声响将我惊醒,此时星垂天野,流荧点点,恍若仙境。因为夜晚,眼睛对光亮敏感,便发现远处有一间木屋透射出一簇光点,响声也从那边传来。
想必白天因为房子颜色浅,自己无心寻找才没有发现。
此时,我的肚子饥肠辘辘,裸露在外的脸和皮肉频频遭遇蚊虫的袭击。我决定到小木屋去碰碰运气。
走近小木屋,快靠近屋门,听见一腔温和的女声:“闺女,有客人来了,去开门吧!”
我很惊诧,因为有所顾忌,我故意放轻了脚步,结果还是让里面的人听到了。
原来屋里住的是一对母女,除了觉得她们矮小一点,其他的没看出有什么特别的。
因为饿昏了头,就没讲太多的客套,直截了当地向她们要食物充饥。
她们笑了:“肯定是饿坏了,马上给你端吃的来。”
母亲请我坐在桌子边,给我倒了一杯水,女孩端来了烤饼和新鲜的菜蔬,摆在我面前的桌上。
我咽了一下口水,感激地说:“谢谢!”
“别客气,吃吧。”她们坐在桌边,微笑。
我拿起一块烤饼,咬了一口,在她俩的注视下,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吃了十二个烤饼,并将一大盘菜蔬吃个精光。
虽然盘中还剩下三个烤饼,还能吃下去,但我觉得胃囊舒服多了,尽量控制住自己的食欲。确实是吃饱了,感觉精力大增,目光也平正了,我向她们表示谢意。
“不吃了。”她们请我再吃一点。
“嗯,我吃饱了,谢谢!”这是我第一次在陌生人家里吃饭,心里头不知如何感谢。
“大概一天没吃东西了吧?”母亲问。
我只得老实承认。这种情况,不用讲,她们也能猜出十有八九。
“遇上心烦的事啦?”
“谁说不是,最近净碰上心烦的事。”
“呵呵,年轻人,烦心的事很快就会过去的。”
对她的轻描淡写,我有点不悦。
“你是我们家来的第三个客人。”
她们讲“家”的话音,有一份自足在里面,的确让我感动。但想到家里的沉闷、停滞、重复,难有真正的沟通,我还是愿意独自飘泊在外。
“我只是你们家的第三个客人吗。”以我的经验看,三个客人未免过于离奇。
“妈妈,讲讲那两个客人的故事吧。”女孩笑着说。
她问我:“你想听吗?”
“想听。”其实我知道那两位客人与我有哪些共同之处。
“第一位客人是个快乐的人。”
“大概他有特别之处吧。”
“是呀,我们从未想到,人可以如此对烦恼百毒不侵!”
“大概他的出身很幸福吧?”
“其实他不算有钱,他也是流浪经过这里的。”
“总有特别之处吧?”
“他喜欢写诗,因为经常见他将诗稿涂来改去,笑话自己笨,只是他从未气馁,丢掉热情,他常说写诗好象是捉迷藏,要学会抓住藏在生活缝隙的诗句。”
女孩插嘴说。
“听起来挺有趣,只是写出一首好诗是不容易的,生活如此枯燥乏味,作诗好比跟自己一生的作对。”
“他也说过类似的话。但给人的感觉并非如此悲观,却透露出一种由衷的欢畅。他说他喜欢这样!”
女孩说,“那时候我还小,与他相处的日子里,你会发现从他的话语里找不到乏味无聊这个词,每到这种时刻,他会翘起胡子说世界静下来了,真正的诗意来了,让我留心欣赏,侧耳倾听,或者捧一本书坐在夕阳下,或者该为那口旧钟表上一遍油,或者去看看孩子们。我应该做点事,行动起来,不能让坏心情将时光赶走了。”因为模仿胡子翘起来的模样,她的嘴唇扁扁的向上弯起。我们会意的笑起来。
诗人的情况大致如此吧。他们属于特殊人群。对他们写的诗与他们生活之间的真实情况,我总抱有一种不信任的态度。诗和生活是不能划等号的。
我问:“那么,第二位客人又是谁呢?”
“第二位客人是一条与父母失散的小黄狗。”
“小黄狗?”
“一天早晨我打开门,第一眼就看见了它,它已经奄奄一息了,我们用牛奶救活了它,它就留了下来,成为了我们家的一员。”
我认为关于一条狗,应该没有多少故事可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