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长老就对小和尚的贪玩气恼了。小和尚就故作疑惑不解地询问“师傅,你经常不是教诲说:‘我佛慈悲,普渡众生’吗?那么净地何须扫,佛门岂用关?”长老哑口无言。
因了书生的缘故,小和尚和我日渐熟悉起来。书生有时外出不在,我一个人无聊,他经常趁师傅不注意,溜出来和我说话聊天,与书生高傲雅洁相比,我明显觉得小和尚通俗而诙谐幽默,经常是弄得我啼笑皆非。说是他们家乡以前有一位寡妇,自从死了丈夫以后,不苟言笑以示贞洁,有一天小和尚他和别人打赌,只要他小和尚说一个字就可以让寡妇嬉笑,再说一字又马上可以使寡妇怒骂,别人以为胜券在握欣然应允。于是他就走到寡妇旁边的一只狗跟前,扑通跪下,深情地大声呼唤:“爹!”,那妇人果然忍俊不禁,接着他又走至妇人面前,扑通跪下,笑着大声呼唤:“娘!”那寡妇岂能不恼羞成怒?
小和尚和我就成了无话不说的很要好很要好的朋友。
然而后来,他那狡黠的眼光出奇地看着我的时候,为何有种别样的莫名其妙的感觉呢?闪闪烁烁,莫名其妙。
六、
书生很长一段时间外出后归来,却带回了一个让我始料不及而痛不欲生的决定。
他回来的那天晚上,同样的月白风清,他支唔了半天,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启齿无限遗憾又无限悲悯又无限无可奈何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样对你说,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我决非爱慕荣华贪图富贵,安世抚民经邦济国,‘大丈夫处世兮立功名’我堂堂男子汉大丈夫有与生俱来的使命。然而我要想入世就必须要有权贵引荐,有靠山才能攀登,达则兼济天下,只有先达之后才能兼济天下。我……这些,你……能明白吗?……”
我明白了,我还能说什么呢?婚嫁的女方――大家闺秀,千金小姐,前朝宰相的宝贝女儿掌上明珠,这一切不都已然很明了了吗?
书生新婚迎取的那个晚上,炮竹噼噼啪啪地炸个没停,锣鼓震天价响,混和着人们拥载吆喝声、划拳猜酒声,嬉戏欢闹声,好像他们的整个世界都乐翻了天。然而,快乐是他们的,我什么都没有。我独自一人伫立夜风之中,无依无靠,悲伤欲绝,没有知觉的泪水一滴一滴地沿着脸颊无声滑落,在凉风中变得冰凉……
小和尚不知什么时候气喘吁吁地已跑到我面前,一把紧紧地拥着我的肩,脸对着我的脸,喘息着粗气,静默地直直地凝视我,许久后斩钉截铁地开口就说:“他不要你,我要,我要你做我老婆”!
我万分的叹息,默然摇头,黑夜中悲伤像漫漫的黑暗没有边际,深不可测。可爱的小和尚怎么会明白呢?书生曾经给予了我一切,我的命我的魂,我的身躯,我的心智,我的一切的一切统统拜书生所赐。他给了我年少的身,带走了我纯真的心。我的心已经满了,早已容不下别的什么。小和尚啊小和尚……
但是,我还是要万分感谢你,小和尚,因为你,我决定放弃死去的念头。正如你所说“本来无一物,我依然年轻美丽。我必先活着,才能爱”。
七、
新婚后的生活,却并不像所常常描写的那般甜美,大家小姐的娇生惯养蛮横奢纵的习气,让书生新婚不久就狼狈不堪心力交瘁。我有意无意地可以听见他们夫妇不和的吵闹声,以及书生过后的忍不住的苦闷,慨然长叹。
是那样的一天,是那样的夜晚,不期书生来到我的面前。我们久久无言,目光低落,很少接触对视。无语的尴尬僵局,度秒如年,手足无措。最后不知怎么地从书生嘴里轻声像太息般地冒出了四个字“你还好吧”?“嗯,还好……吧,你呢”?我竭力忍住那些濒临眼眶的泪珠颤声回答。
他故作冷淡伪装若无其事地说他很好,他的眼睛看着别处,不敢看我。他说他后天就可以进身国都长安城了。可能永远离去。
后来就记不清是怎样把恭贺或祝福之类的话语说出口的,或许什么也没有说出口吧,只是流着泪水惨戚地苦笑,扭曲,变形,变成极度悲痛,抽搐。
书生转身,头也不回地离,黑头发飘扬,衣袂飘舞。我忽然想起了就用了一种几乎失音了的哑调唱和了一曲《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梭,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八、
后来我得知书生供奉翰林,我为他欣喜不已。你的功成名就是我一生最大的骄傲。请记住你的话“安能催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我永远爱慕喜欢你孤傲的样子。愿你笑口长开笑天下可笑之人,大肚能容容世上难容之事。
听说最有貌的贵妃为你磨墨,最有权的宦官为你脱靴,我是怎样的激切自豪。
听说你因为一个永王什么人受牵累被迫入狱又流放夜郎,我好恨,恨自己举步维艰,我恨我不能替你受流放之苦。
又最后听说你病殁于当涂,我向东南遥望了整整三天三夜,涕洒滂沱,泣不成声。我大概是流完了这辈子我所有的泪。想人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住春流到秋尽,冬流到夏?
九、
安史之乱期间,烽火连天狼烟四起,生灵涂炭民不聊生。我在天山上亲眼目睹了一场人世间争名夺利的血腥纷争。我对人生世间少友爱而多仇杀的情形,痛心疾首。
小和尚充分发挥他的聪明机智,几次三番都很巧妙地躲过拉壮丁的兵匪。他一个人守在孤山上,每天坚持给我编讲一则笑话,他说他只希望我快乐,那怕快乐一点点。
小和尚陪伴了我终生,直到坐化去了西方极乐世界,云游或参禅,就不得而知了。
十、
千年以来,我伫立碧山之颠,看了一段又一段的人世变幻,云烟明灭,阳光淌过黄昏的河又是夜晚,恍惚中,沧海变桑田。
后世的善男信女们,每每来到碧山敬香许愿,总要用刻刀在我的身上雕下他们的姓名和心形。
他们认为,那样就可以真爱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