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姬是爱着常洛的,正如二十年来我也那么沉地爱着常洛。我们都是不愿看清自己的心,而苏姬可以选择她的进退,我却不可。因为我因佛祖而存在,所以这辈子只能不断修道等待正果得成的那天。
婚后常洛和苏姬真的很恩爱地在一起了,常洛仍旧夜夜来后院赏月,尽管每次苏姬也在。我知道常洛始终郁郁寡欢地喝酒是在等我出来。在他眼里,那个从小看他长大的神仙姐姐忽然离他而去了。他在等待。
苏姬时常会用很幽怨的眼神望着木桑树,渐渐地,我知道她在挣扎着。
“木桑,你出来!”一个清晨,众人还在睡梦中。苏姬忽然面容憔悴地跑来,很急切地唤我。
“我修我的道,你造你的孽,我们不是互不相干的么?”我静静地答她,仍旧躲在桑中。
“常洛,常洛他快不行了。”
苏姬终究是红狐妖,人妖终究是殊途,尽管她不想害常洛。若是一切都已经注定了,我们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
“常洛他吸入太多妖气,这个结果,很正常。”卧房内,常洛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脸色青黑。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苏姬明知道这个结果,却还是很悲伤地失控起来。我看见她脸上掉下晶莹的眼泪。那一刻我明白,我虽爱他二十年,却永远比不上苏姬。因为此时此刻,我根本毫无感觉。
但是常洛,如果可以换得你生,我亦可以放弃修道。
“常洛我不会让你死的。”正当我沉默时,苏姬忽然止住哭泣,眼神笃定地望着常洛。
“你疯了!”我伸出手想抓她,却晚了一步。苏姬吐出自己的元神,化作一颗灵珠,缓缓地进入常洛体内。苏姬的身体骤然间飘渺起来,空气里弥漫出百合的清香。
“姐姐,你是我的守护神吗?”
“是啊,我会永远守护洛儿的。”
十天之后,常洛从昏迷中醒来。醒来后的常洛不记得苏姬,不记得木桑。不记得十岁时那只可怜的红狐。苏姬死了,我沉重的心骤然变得空灵,象是失去了什么。
十年之后,常洛因重病而亡,萧家从此也落寞。萧家后院变回一片废墟。一切正如千年之前一样,佛祖亦如千年前般再次降临。
“木桑,你经千年修炼终于放下了凡尘。”
“木桑,本座千年前念你舍己救主才赐你再生,望你千年之后能不再顾及七情六欲。如今你可以得到正果了。”
原来,千年之前,木桑精爱上载养她的主人萧常洛,却害得他妖气过重而亡,木桑吐出元神,换回常洛的十年寿命。原来呵,这一切只是一个悲剧的再现。
原来,一切真的是笃定的。
我望着佛祖,眼泪悄然而下。佛祖呵,若是可以交换,我宁愿换回我的七情六欲。没有常洛,纵然上天下地,哪里才是真正的乐土?
佛祖轻声叹息,默默隐去。
我看见自己的容颜在瞬间苍老过去,周围的一切如千年轮回瞬息变换着。常洛,来生我定不会再负你了。
第二百五十一个故事
如是我闻
他是没有名字的,是的,没有名字。我坐在客栈二楼朝南窗的面前,那个沉默得如空气般的男子就坐在朝南窗角的壁画旁。我半低着头,神色平稳地端起酒杯,轻轻地靠在唇边。朝东窗的一桌浪人在大声喧哗着,其中不乏敞着衣衫,拍着大刀的俗人。刀柄上还吊着水寇帮会的标志。
“朝廷最近派了很多密探来,提防点。”中间的青衣男子显然是其中的领事,他环视一周后,眼神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我一转眼他便换了落脚。
楼梯上传来节奏性的脚步声,我警觉地侧过头,酒杯轻轻地放在桌上,右手摸索到腰间开始拂拭起那把刚到手的短刃。来人渐渐从楼阁平台中露出面容来,果然是水寇的首领。浅白的衣衫,深栗的襟,右手轻摇纸扇,眉目间不乏放荡流连男子的轻浮。
我转过头,那个坐在朝南窗角的男子仍旧一脸平静,面前酒菜丝毫未动。该怎么称呼他呢。我想。莫是方才瞬间见他抬起左手,腰间露出剑柄,此刻怕是已经动起手来。
那是妖剑泣神怨的柄,独立于世。很久前便听闻落入了自己人手里,平日交头时说是在七的手里。
是的,七。他是没有名字的,我也是。所有的自己人都没有名字,辨认只靠牌号,他是七,我是十三。
“七。”南街巷尾,我尾随七走了四条大街,他终于在一个死角停了脚步,我快步跟上去,他正背对着我孤傲地站着,左手紧握腰间。
“不要跟着我。”他说,语气一如其人,未曾回头。
“偏要又如何?”
“你说呢?”他说着,缓慢而偏斜地转过头,散乱的发丝盖在额前,遮住了双眼,在那些青丝空隙里,我隐约分辨得出一双无神而冷漠的眼。是了,这才该是七应该有的表情。
我略微歪着头,右手轻轻收缩,握到臂剑。
“就凭你,还不够资格。”七说着,收回伸在我额前的手,一个转身,瞬间擦过我的身旁。我蓦地转身他已离我有些遥远,果真如传闻中的迅速,比我更甚。
“我就是要跟着你,不服气的话,杀了我。”
七说水寇暂时还不能杀,看样子近期他们将会有所行动。我靠在扬州城东大街的巷口,夜半时分,空气已经稀薄得十分透凉,路边招牌独影,摇摇晃晃。七走在我前面,仍旧一如往昔的冷漠。
“喂,几更天了,回去睡吧。”我有气无力地叫着,“不到破晓他是不会出来了。”
“未必。”他停下脚步。
“赌一把?”我立起身子,歪着头,嘴角微微上翘,带有挑衅地盯着七的眼。
“赌什么?”他抬起头,眼神里竟有了一丝动容。
“命吧。”我说着,大摇大摆地从他身边超过,我得意地回头,七还站在原地。“除了命我们一无所有呢。”我说。伴随着微笑,摄人心魄。
我们除了命,什么都没有。包括名字。
我跟在七后面,偷偷地来到城郊五里外的小庙旁。七踏在树林的枯枝上,轻巧无声,而我却得攀附树干而行。速度本就不及他了,何况还得飞檐走壁。而七走得迅速,完全不回头顾及身后人,这家伙,还真好意思。
七站在庙门后,转过身来,束起长发,然后前身一蹲,准备上跃。我一个回身,挡在他前面。
“让开。”他说,语气不夹一丝感情,仿佛我们从未相识。
“不让又如何?”我朝他笑笑,谈话间,小庙正门已经喧闹完毕,下人关上了正门。墙的那头,很明显是已经开始集会了。半月前跟上的那个轻浮公子竟真的出现在当中,那音容我闭着眼睛也能辨得出来。
“让开。”他重复。
“不让。”我昂起头,虚着眼睛盯着他空洞的眼,那里面深邃得迷人。是呵,那么多的自己人,七是最迷人的。举手投足,都是摄人心魂呢。
“你到底是谁?”七微微皱了皱眉,有些疑虑地打量了我一番。
“十三。自己人。”
“机不可失,你是想功败垂成地回去?”七说,“还是,你别有目的。”
“想进去,先过我。”我挑起眉,“看在同路这么久,我会让着你的。”
七被我的话实实地惊住了,他竟瞪大了眼眉头微颦。他缓缓地举起短剑,泣神怨在星辉下闪动着幽魂的灵光,寒气逼人,我煞时感到一些不安和惶恐从背脊传到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