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九个故事

梅朵的春天

1、

一支Père MAGLOIRE 被喝掉大半。她坐在地板上，盯着一侧的青瓷瓶，瓶里的白玫瑰已经蔫了，花瓣一触即落。

月光从窗台上漫下来。她朝后退缩，背触到床沿。她不动了，仿佛临崖一刻，惊恐地期待。床，是漂在黑夜里的浮木。她蔑视这些浮木，她渴望自己危险，勇往直前，象人鱼，悲壮地化为泡沫。

月光继续匍匐前进，把花瓶和玫瑰的影子一寸一寸拉长，猎丨枪丨般抵近胸口。她搭下沉重的头。

就象两年前，被一枪命中。

2、

她害怕春天。

春天一来她就犯病。春天一来，楼下那株紫薇就不得不挣扎着从树干上挤出鲜艳的花朵，一小撮一小撮，艰难得让人揪心。

她也挣扎。二十年前的春天，母亲深爱的男人突然从人间蒸发。二年前的春天，她深爱的男人突然从人间蒸发。她仓皇不知所措。季节花红柳绿，她的玫瑰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理由幸福地盛开。

他却说，梅朵，我永远的春天。

实际上，春天象一滩彩色的稀泥。她糊里糊涂陷在里面，周身扎满尖锐的麦芒。

3、

她不哭，继续美貌。倔强而苍白。

青筹出现的时候，正是她大失血的时候。她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来，血糊糊被人抬到医院。外科医生检查半天说，赶快转妇产科。

她流产了。

青筹正在妇产科值班。他急忙把她抱进手术室。她一声不吭，汗水和泪水肆意奔涌。刻骨铭心的疼痛、屈辱和一屋子的白，她透支身体里热气腾腾的血液轰轰烈烈地祭祀一场爱情的夭亡。

男主角却飘渺在远方，云淡风轻，梅朵，我永远的春天。

4、

从此春天开满鲜嫩潮湿的伤口。她的情人和孩子，同时顺着伤口里浓艳的颜色逃亡了。只留下她，象风干的新柳，错落在陈年的雪地上。

她拒绝说话，拒绝哭泣，拒绝一切有声和无声的交流。她拒绝别人窥视自己内心的残垣断壁。分崩离析的碎片象坚硬的金属斥满她单薄的胸腔，哐当哐当猛烈地相互撞击。她狂躁不安，渴望象母狼一样肆无忌惮地哀嚎。

但她却发不出任何声响，孤独而虚弱。她嗜睡，睡眠轻如纸片，在黑夜里飞来飞去，好多影子在上面跳舞。她长时间陷入迷乱的混沌。

青筹被惊呆了。他忘记自己医生的身份，迷上这个盛开在伤口里的小女人。

梅朵，梅朵。

5、

一年之后，谜底揭晓。

她终于有了崩溃的理由，瘫在地上号啕大哭。离开之前，他在她最爱读的书里夹了封信。纸上，他深情得象个诗人。

“把月光盛给青瓷，再把你盛给我。梅朵，我的梅朵。永远的春天。3月26日。”

三月二十六日，破碎的午后。他正是从那个支离的缺口里消失的。院子里的迎春花咕嘟咕嘟吹响恐怖的号角。

她拨通电话，哽咽说，青筹，我答应你。她答应做青筹房子的准女主人。

青筹始料不及，飞奔而来。她光着脚丫跑来开门，然后瑟缩在他怀里发抖。他笨拙地搂着她，不知如何是好。从一开始，他就不知道怎样应付眼前这个美丽而孤僻的小女人。然而，她又象迷一样蛊惑着他。

青筹捧着她的脸，梅朵，梅朵。她闭上眼睛，泪如泉涌。

她是病态而优美的。

6、

除了坚持一人一个房间，她几乎是个称职的主妇：烧饭，做菜，洗衣服。他回家时，她会摆好拖鞋，然后递来热毛巾或茶。看电视的时候，偶尔也会小猫一样蜷缩在他怀里。但她拒绝更进一步的亲昵，每当青筹有动作，她都拧着身体传递僵硬的信息。

青筹叹气，用手抚拍她的背。等她的情绪镇定下来，伏进他怀里，又温顺得象深海里的银鱼，泛着忧郁而迷人的光。

会好起来的。他说。青筹是个耐心的男人。

7、

春天如期而至。

某日下午，青筹不在。她摸出一直未扔的旧话卡，插进手机，然后发呆。房子里很安静。

突然，电话响了。她惊醒，以为是闹钟。

“梅朵，你在哪儿？回来吧，我想你。我跑了好多地方，终于找到了个和原来一模一样的青瓷瓶。今天路过伊布鲁斯花店，买了你最爱的白玫瑰插上，那种象月光一样的白玫瑰。我再也不和你吵嘴怄气了，再也不砸你心爱的东西了。……”她表情怪异，腾地从床上跳下来。

这天晚上，她失踪了。

8、

她站在窗前。白玫瑰和青瓷瓶几乎完美如初。

有人推门进来了，停下。然后挪动脚步，很轻，但每一丝细细的声响都哐当哐当从天而降。

那人从背后猛地抱住她。她一阵战栗。

终于下雨了。水从天上落下来，草地湿漉漉的。她穿着白裙子，光着脚在上面跑，头发好长好长，全淋湿了。春天来了，桃花开了。铺天盖地的桃花，缀在盘根错节的枯枝上，闪烁着惊心动魄的光彩。

她双肩抽搐，喉咙里呜咽着奇怪的声响。她突然转身搂紧他的脖子，打他，咬他，掐他，和他疯狂纠缠，刹那间时光混乱，地裂天崩。

半夜，男人醒来。梅朵不见了，青瓷瓶和白玫瑰也不见了。

9、

梅朵的春天终于结束。

她是失踪后第三天被找到的。她死了，在市郊一家偏僻的小旅馆用碎瓷片割腕自杀。丨警丨察在她的手机里找到了青筹的电话号码，手机里唯一的电话号码。

青筹伤心欲绝。

警方调查时，他说，梅朵是我未婚妻，患有重度抑郁症。

第二百五十个故事

桑之未落

自我成形以来，这个院落便是萧姓人家，而自百多年前曾行商发家后，萧家便由寻常百姓成了大户人家。在萧家后院里有棵上千年的木桑，它一直被视为萧家的保护神，每有子嗣满月都要置放于前以求神灵赐予福泽。

其实我并不是什么神灵，只是个普通的木桑精，曾有幸受佛祖点化才可修炼千年而不死。

常洛是在七月初七被送来木桑树前的，那时抱着孩子的妇人轻轻地放下他，一脸的不安和忐忑地在下人的搀扶下三步一回头地离开了后院。几百年来，送来的子嗣不计其数，有多少个我都不记得了。

常洛被放在树下时，我正靠在桑枝上数着星星。常洛忽然发出一阵咯咯的笑声，伸出小手指着我。骤然间有些灵奇在我脑海里翻腾。

我轻轻跃下树枝，低下身子看着那个小家伙：“你看得见我？小鬼。”我微笑着看着这个小家伙，心里想着自己的可笑，他又怎会看得见我？

常洛咯咯地笑着，忽然伸出小手抓住我。换句话说应该是我的手所在的地方。我讶异地看着这个与众不同的孩子，心里有奇妙的感觉在滋生。

“小鬼头，看来我们挺有缘的。那我就帮你一把，也算报了你祖先载养我的恩惠。”

我轻声说着，从木桑上取下朝露桑叶，将灵力注入桑叶内，那片桑叶随即成了挂坠。我将它套在常洛脖子上，他立即手舞足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