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金陵城上挂出了两颗人头，一老一少，均是双目已空，面目狰狞，而正在送嫁上京的队伍突然发现新娘不见了”
一个月后，金陵郊外，戴家坟园”
寂静的坟园飘起了丝丝琴声，一时如高山巍峨又转化为流水潺潺，时急时缓。琴声中一人如紫衣舞蝶翩翩而来，她一手托琴一手轻拨，足踩莲花，身体和着音乐舞起，这死寂的坟场竟因她变成了极乐世界。良久，一曲“高山流水”毕，她站在一座新坟前，双手一搅，顷刻间古琴化为了无数木屑，她在当中舞动，木屑也似活了般随她舞起，漫天飘落”
“她终不会受屈于他们。”
婉娘还记得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戴竹毓，他一脸的歉然一脸的痴，那个关心她懂她的人走了，但却给你她活下去的理由”
“走了，找到好琴再来弹给你听。”紫袖挥动，满地的木屑又被拂起，像极了一场红雨。嫣红之下那一抹紫影飘然而去。
2012-10-29 14:43:00
第一百九十五个故事
水鬼草
我是水鬼，何年何月溺水，早已遗忘。我溺的这条河，亦非汉江湘澧，普通到无名无记。我，只是一个渺小到让阴曹地府都忽视拘拿的溺水女鬼。
每天我都在河里游荡，据说这条河可以直通洞庭，据说洞庭是个很大的湖，据说洞庭湖边有多情湘女、潇潇斑竹。
呵，我想起来了，我也曾是那美丽湘女中的一名，夏乘菱舟采莲，冬坐家中织绣。那人曾说，我一入莲塘，芙蓉失色；我绣凤凰，百雀朝拜。那人，言笑焉焉，文彬弱质。那年，我心，连人，一起失落在斜阳暮蔼、无边秋色中。那个时候，做人，是快活的。
今夜，月华如水，蝉鸣蛙叫，我坐在河边柳树梢头，忽然忆起，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夜晚，我和他，人约宵后。阿妈正在里屋织布，阿爸躺在床上歇息，弟妹贪玩早睡，惟独我，蹑手蹑脚，带着包袱，掩门出走。那人正在树下等，等我奉上青春体己，等我送他前程似锦。我看他拿着包袱喜笑颜开，待见我随身衣物，张惶失色。然，我还是跟了他去，跟从了那人一路上京赴考，抛了爹亲娘亲、一众姊妹，一去经年不相逢。
记忆到了这里，再也想不起丝毫，那人的音容笑貌，我和他缘何离散，又如何落水成鬼。这一切，枉费我敲破脑壳，也想不起丁点半分。
起风了，他还不来么？微风轻拂过脸颊，顽皮地张扬着我的长发。我光滑可鉴的发丝啊，乌黑如云缎，渺渺似前尘。好象曾有人，也赞许过我的乌发，可一如我的断点记忆，怎样都拼凑不出如斯人生。
凝神细听，轻快的脚步声，伴着歌儿传来。是他，他来了。他踏着欢歌而来，期待着收获渔利。我赶紧潜入水中，候着他被明月映照的倒影，心中暗自猜测：今儿，他又带来了什么酒”
自他来这边打鱼后，我从溺水女鬼变成了嗜酒酒鬼。他是个新进渔夫，定时来河边放网。不论有无所获，每天只下三网，每次下网前，必朝河里敬志怪魂灵三杯酒。
每天，我等在河里，等他三杯一敬，等到我心瘾成焦。他走了过来，对着河水打着招呼：鬼神莫怪，我仅为养活生计，众鱼莫恼，快快入我网超生。这人嗔的有趣，还给鱼儿告恼。我带笑张嘴，把酒悉数吸入口中。恩，不错，今次是上等的女儿红。女儿红啊女儿红，当我还是女儿家，断断喝不得这女儿红。如今我成孤魂野鬼，反倒有幸品尝这江南名酒。
酒，不愧是好酒，醇香润口，后劲绵足，我于河底，依然感觉混沌中浮起一股热潮。微熏中，我见他随手撒网，摆酒河边，竟只顾饮酒狂歌，毫不介意渔获多少。我一时激荡，浮上岸与他调笑。他亦不问我来历，不计较我是鬼非人，只和我对酒当歌，就月小酌。言谈间，他自称渔歌子，难忍生灵涂炭，立志只做这渔歌唱晚。我暗中催动河中鱼儿，拥入他网，送他满载而归”
日复一日，夜复一夜，我和他乘兴谈欢，不系红尘。终有一晚，无常现我身前：我业满劫结，明日即可脱离这无名河域，往生投胎。回头看着幽暗河水，我原来并非无名弃鬼，尚有一丝苟望。只是不知道，明日此时，他一人把酒会否孤单？
翌日，山洪突滥，河水暴涨，我只在河中，静待幽冥使者引我渡魂。河边一阵喧哗，似有人强要于此风浪间买船渡河。这，就是我可以超度的替者么？我暗自不动，只等人溺水换轮回。争执中，船还是开了，隐约听到他的声音。他是渔者，缘何成了舟子，在这洪水泛滥的时节？难道，替者是他，渔歌子？若真是他，我宁可不去。
我忍不住探头寻踪，一艘渔舟正在洪水中摇摇欲坠，舟头被人用厉剑逼喉摇桨的，正是渔歌子。舟中，一众小人簇拥一锦衣男子，显见是达官显贵。河水益发狂猛，颠簸中，渔舟被浪头打中，锦衣男子仓皇入水。可叹啊可叹，舟上诸人，都是此男子近身侍从，平日定前鞠后躬，必恭必敬。换今性命悠关之时，真个是各人自扫门前雪，惊呼之下，竟无一人出手援救。我只在旁冷笑，不是渔歌子，换谁都无妨。只见渔歌子，突然弃桨投水，奋力扑救那名落水锦衣。
水大浪急，无常的话再次回响耳边：明日有替者，救锦衣，弃布衣。这，就是锦衣与布衣么？我凄惶无语，潜身没水。
河水翻滚中，渔歌子浮沉几许，终被推至岸边。罢罢罢，拼做千年水鬼，也不要这替者轮回。回身至锦衣男子身边，他死死抱住我，抓我这溺水之稻草，全然不顾我鬼身冰冷，寒彻心扉。他许我金银珠宝，只求换得今生享乐。猛见我脸，他惊呼是鬼。我心下默然，溺水将亡，凡人通灵，亦无不可。又听他哽咽自语：“菱妹，是你来接我了么？见了这河，我心知肚明，若赶不过今晚，你定会报仇。奈何我冒险渡河，终不能脱你索命。是我负你，那年今日推你下船，是我无良。”
他兀自胡言乱语，我无端端泛起心酸无数。他见我皱眉，神情一振，抓着我手不放，恳切哭求：“我知你最爱于我，菱妹。当日我实属无奈，同行是官家千金，我一娶便官运亨通。我知我该死，但你若放我一条生路，我发誓回去定找你爹娘，善待你兄妹，保他们三代富贵、享常人难享之福。菱妹，我不想死啊！”
他声声“菱妹”，唤我唤到心痛，我是早已溺了的女鬼，哪里来这凡尘心碎？我抬眼看这失常男子，电光火石间，他的脸，拼凑起我遗失难寻往事片片。他，就是那人，那年赞我如雪云鬓，夺我处子之身，欺我纯真挚情，推我落水不顾，谋我窈窕性命，弃我于冰冷水底的罪魁。所有的痴缠瞬间化为灰烬，这些年挥之不去的念怨，迟迟不走的苦候，都在此时此刻，找到了因，寻见了果，觅着了根。
他依旧在苦苦哀求，希冀我网开一面，送他回岸重享荣华富贵。看他丑恶嘴脸，声色犬马都在浮夸中苍白。我凄然一笑，翻手相握，河水翻滚中，当日他吟诗浅唱的乌黑长发随流波荡漾，自动自发地缠上他腰腹、四肢，柔柔地、悄然地，紧密地，直到最后，蜿蜒纠结住他的脖颈，全身都被我发丝缚住，如巨大青黑茧蛹。大骇之下，他再也难言半句，乌丝绵密，气息断续几不可闻。回眸河岸，渔歌子似有醒动，我轻哼酒歌，嘴角含笑，与那人一起，缓缓俯身，沉入暗黑河底。他和我纠缠在一起，越沉越深，越来越窒息。直到最后，不能呼吸，缠绕成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