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7-13 11:00:00

第一百零三个故事

镜舞天香

那一年，我成了没有家国的女奴。

远处宫城冲天的火焰逐渐烧成留在眼底的一抹残灰，马嘶人散，锦绣帐销，华丽宫室变成许多人埋骨的空城。我没有机会出逃，被隋军押解自金陵沿长江而上，途中染了风寒，九死一生。

那是南朝祯元三年，隋军五十万渡江，攻破建康。

山河散琼花

明月如霜，旌旗舟楫横亘数千里，满载南朝的金粉奇珍而归。

我倚着舱窗把弄一枚残镜，好似看见幽暗的江水下，飘浮着旧宫故地的无数明媚目光和丝缎般的发丝，痴痴看去，不知身在何方，待要近前去，身后却传来响动，惊醒梦中人。

原来是宣儿换上云绡裳，在镜前仔细上妆，玉手纤若兰，人面更如初绽芙蓉，光彩夺目。她嫣然一笑：“乐姐姐，你看我妆容如何？”

我淡然而对：“国破家亡，无心其他，莫忘记你也是陈国公主。”

“你们什么时候当过我也是公主呢？何况今为囚奴，我听隋人说，要把我们送入大隋后宫。事已至此，端着皇女架子，不如早做准备。”她幽幽地说。

我哑然，抬头注视这个异母妹妹。我是皇后所出，可她是失宠宫人所生，长于冷宫，名为公主，却未有封号，自幼谨慎度日，方可自保。

宣儿见我冰冷的神情，轻轻一叹，泪光盈然，过来握住我的手：“姐姐，荣华爱宠一梦中。若不力求上位，便是人脚下踩的泥。纵然你曾是金枝玉叶，现在只是不祥人罢了。在寒水孤地，我们若不扶持，焉有生机？”

她的手心湿润而温暖，暖得我心里一酸，几乎落下泪来。

回头只见刚才放在桌上的半面铜镜，镜心如拭。

隔水听箫寒

清冷的洞箫声破空而来，悲凉中竟带着金石铿锵之气，龙虎之声，如临千古霜地。

好箫，吹尽月下三更寒，不知何人所为？我披上兜风走到舱外，不远船头立着个黑衣男子，临风处，衣带飘飘，目光清冽，竟然是他。

那日破城，在光昭殿上，大批军士拥入，刀光雪亮。中间的年轻人，金袍玉带却面带邪气。想来就是这次指挥大军南征的晋王杨广了。见到我与宣儿，他面上竟有一丝温柔出现，也许是南国女子的清丽让他惊奇，他满面堆笑的迎上来：“两位公主受惊了。”

一位黑衣银盔的将军抢先挡在我们身前，不怒自威：“殿下，还是先搜宫吧。”杨广讪讪收回手，拂袖而出。那个英武将军临走回头一顾，我记得他清冽如水的目光。

黑衣人也望见我，抱箫一揖：“乐昌公主有礼”。

我盈盈下拜：“亡国之女，不堪此称。将军前日解围，在此谢过。”不知道为什么，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敢问尊名？”他楞了一下，目光中有了涟漪，答道：“杨素。”

杨素，他竟然是那个文名和军威都传遍大江南北的隋国大将军杨素。我脱口念出他的诗句：“风起洞庭险，烟生云梦深，独飞时慕侣，寡和做孤音。”

杨素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把洞箫举到唇边，吹的是一首凤凰令，乐声清明，天遥地远。

他那些华美沉雄的诗篇曾流传进陈宫，风骨劲健，词气宏拔，迥异南朝文人绮丽纤秀的诗篇。我爱不释手，与驸马句句吟诵，篇篇翻看。

一见杳无期

一想到驸马徐德言，我心就沉郁如石。

宫陷那日，德言取了佩刀，说要先去护驾。我扯住他衣袖，面露哀求，道，兵火连城，若是离散，日后恐难相见。德言轻轻挣开我的手，他抽出我随身的小妆镜，一劈两半，说：“若南渡，中秋集市卖此残镜，凭此相认，你为公主，必不致死，想来可入北朝公卿之家。”说完，奔驰而去。

背影决绝，我握着残镜瘫坐在地，心如死灰，逃离的宫人如潮水般从我身边掠过，喧嚣的声浪此起彼伏，却似乎离我很远，天地间一片死寂。

驸马临别时脸上有一闪即逝的深情。可我知道，他一定不会回头，对那个男人来说，有许多东西比爱情更重要，比如皇上，比如忠义。“可入公卿之家”，他已预知我的命运，却那样残忍而淡漠的说出来，然后弃我一人于乱军之中。

一直到我沦为阶下囚，他也没有回来。

恨意蔓延成野，终我一生，再不会原谅他。

“公主，公主。。。。。。”杨素惊疑地呼唤，我抬手一摸，竟然又流泪了。“夜寒露重，公主大病初愈，还是回去休息。”

我没有回答，转身朝舱中走去，身后有两道清冽的目光如影随行。

优游沧海曲

我在明亮的华堂上翩翩起舞，裙裾如飞，无数花瓣随着我的旋转飘飞在空中。一舞倾城，座中的北朝显贵们发出阵阵惊叹。

我的面容冷如春冰，只是瞥见高高主座上杨素时，才露出若有若无的微笑。杨素深深望向我，眼里有不羁的真情。

自从没入掖庭。宣儿天天苦思最精致的妆容，我却灰衣素面，眼神空洞地望着连绵次第的高墙阁宇。不过我很快就离开了。一道诏书把我和另二十个舞伎赐给清河公杨素，

我披散着头发，一袭白衣轻轻走过将军府的长廊。廊下是九曲碧波，廊上是精致水阁，杨素坐在水晶帘深处，氤氲水气和玉炉茗烟里飘散着温和热切的声音：“以后公主就住在这个水阁，没有人会打搅你。”

“请将军还是让我去堂前献舞吧。”我的目光穿越他身后的窗，落到远处的园林，那里花开成海。“我如今为舞者，是夙缘所致，我只想随遇而安。”我顿了顿又说：“将军，以后不必称我公主或乐昌，叫我镜儿吧。”

杨素扬眉一笑，没有再坚持，他是坦荡又举重若轻的男人。

我和他在一起烹茶论诗，鼓瑟鸣琴，觉得世间乐事不过如此。他拥我入怀，手指轻轻掠过我的脸庞和发间，空气里弥漫着令人心醉的悸动。我偎依在他宽厚的怀抱里，怔怔的凝视那双清寒漆黑的眸子，抚摸他布满战伤的雄健胸膛，往事已如烟云散去，一种叫爱情的东西在我原本荒芜的心间如野草一般疯长。

明月徒流光

陆续有宣儿的消息传来，她在宫里备受隋帝喜爱，先封贵人，后晋位宣华夫人。

有一天，一辆青色云鸾车从后宫而来，宣儿召我入宫。我站在华丽阴森的大殿里，看着珍珠帐后那个雍容美丽的妇人，几乎认不出她。

宣儿用怜悯的目光看着我：“姐姐，你在清河公府上为舞姬，他们对你好吗？”

我抬头微笑，容光如明珠一样照亮这阴暗大殿：“那是我有生以来最快乐的日子，我希望永远就这样。”

宣儿凝视我：“你爱上杨素了，姐姐。”

“是。”我坦然。

“去吧，姐姐。”

空气里有爱情的味道。

宣儿的脸上也有流动飞扬的神采，想到在宫外私下流传的那些有关宣华夫人和太子杨广不伦之恋的种种流言。我心里释然，象宣儿这样的女子，若没有爱情，在异国的深宫里会多么凄清寂寞，纵然那爱情是多么的渺如云烟，那个情人也非如玉良人，可是聊胜于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