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贺再寻那女子，却不见了，回头看时，那病书生也不见了。大惊，四处寻觅，却仿佛在云中似的，分不清楚方向。直到河边，才发现那病书生，把拐杖也扔了，坦胸露背，如痴如醉般在河边且行且歌，李贺仔细听，吃惊地发现是楚声，“世人皆醉而吾独醒兮，余将高驰而不顾……”

李贺看他眼看就要走进水里去，却没有知觉的样子，急忙上去阻止，却发现突然陷身在迷雾中，病书生不见了，河中却开满了菡萏和莲花，河畔也遍是荏蕙、蒹葭等香草，使整个天地立刻充满了香气，恍惚中若在云端。

李贺在这云间轻舞飞行，却似毫不费力，片刻便来到一座白玉砌的城楼前，闪着雪白晶莹的光芒，再高飞俯瞰，竟然绵延千里都是白玉楼宇，在云霞中若隐若现，光赤漫天，气象恢弘。李贺大惊，这就是天上仙人居住的白玉京了！

2012-7-12 14:46:00

忽然听到有人漫歌而来，“天上白玉京，五楼十二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李贺记得是“谪仙”李太白的诗，连忙定睛看，来者仙风道骨，宽袍御风，踏彩云，扬拂尘，朗声大笑，“仙才天界会鬼才，难道人间不沧桑？”李贺听得，急忙叩头拜倒，太白笑着扶起，说，“人云长吉才华天纵，可否即兴吟来一试？”把拂尘一指，云隙中立刻出现豁口。李贺连忙俯身趴在云上去看，但见人世山川河岳，风云变幻，历历在目，心下慨叹，直身高唱，“老兔寒蟾泣天色，云楼半开壁斜白。玉轮轧露湿团光，鸾佩相逢桂香陌。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

太白大喜，说，“君天才如斯，白玉京新成，召君为书记，然也。”取出一块刻着太古纂文的霹雳石。李贺看见上面分明写着“白玉京书记李长吉”，大惊，想起人世尚有牵挂，就哭着哀求，“家有阿婆老且病，不愿去。”太白笑着说，“天上差使，不苦也，你既仍有牵记，可准君行完阳命，待尘缘了尽，再补天上虚位。”说罢乘云飘然而去，身后仙乐飘飘，美妙异常。

等到李贺辨清楚自己听的是箜篌声时，发现自己正从梦中醒来，躺在崖顶的一棵劲松下，两位老者慈祥地看着自己，远处还有一位青衣老者，分明就是那采玉老汉，正闭目轻弹一把拥在怀中的竖箜篌。青衣老者的手指每轻触弓槽，就有流水般的光晕闪在弦上，使乐声好似高天倾水而下，入云穿雾，直至人间，高妙不可言状。而旁边三位听者，二男一女，闭目凝息，沉浸其中用心体会，正是山中的几位旅伴。

李贺若在梦中，却听到松下两位老者笑道，“长吉，你上天一游，已通透命运，穷至箜篌乐理，已经是我门中人了。”李贺更是惊讶，老者继续说道，“长吉，你三位同门李凭、李难、李真珠已学艺六月有余。你昏睡六个月，我们都恐怕你无缘再回人世了。既然回来，迟也无妨。君之箜篌来也！”

李贺忽听到云中似有凤声长鸣，身边立刻就多了一把箜篌，周身雪白，弦丝晶亮，竟都是白玉石所作，品槽下悬一块霹雳石，隐约有文字，却辨认不出。李贺把箜篌拥入怀中，长手指轻轻一拨，竟似心有灵犀，一道迤俪的乐声穿云而去……

（四）宫城团回凛严光，白天碎碎堕琼芳

北国。日暮苍山远。

师徒七人在漫漫大雪中已经步行了整整七天七夜了。四个年轻人谁也不知道此行的目的，只记得入冬以后，三位师父就开始变得神情憔悴，沉默寡言，箜篌声也渗透着悲凉。这是学艺三年来未尝有过的。身躯相对弱的瘦竹甚至突然呕出鲜血来，洒在翠青色的箜篌身干上，象竹子开出的几朵罕见鲜花。在众人的救助下，瘦竹缓过气来，勉力笑说，“我这把老骨头撑完这次远行还是没问题的。”

几天之后，他们在大雪中踏上了出山的路。

向北而行，回望青城，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李贺惊讶地发现，三位师父的脸色在风雪中呈现出金黄的光彩，眼中依稀有泪光闪烁。

在七天后，他们来到了一条古河道。时是黄昏，呼啸的风雪停了，天地间是静谧的银装素裹的世界，一弯冷月孤零零地悬在绛紫色的天幕上，被冻结的河流像一条玉龙苍凉地横亘着，除了几只凭高飞翔的白羽鸟，地上三个被雪覆盖的肃立的大石碑外，再无生气。三位师父对望一眼，都淡淡笑了，“就是此地。”

按师父之命，七人团聚而坐，将箜篌取出。李贺不解意义，却似梦中见过这场景似的熟悉，惊讶之中，越发觉得肃立的石碑有棱角分明，是人的形状。于是试着用手拍落覆盖着的雪，果然是高大的铜人！

骨重神寒天庙器，一双瞳人剪秋水。只见这遗弃荒野的大铜人，周身金黄如新，虽于风雪中仍不失威仪，一双眼睛却有温柔神色，仿佛生命之光涌动。三位师父的箜篌声漫漫响起，李贺眼睛迷离，一下陷入梦境……只觉自己见过那铜人，在秋天桂花飘落、土花碧绿的时候从黄金台上被拆下，用车子送往东边，秋风劲吹，人的眸子生疼，就着月光回望汉宫历历，却不经意发现铜人的眼里有泪光闪动……

忽然间，传来阵阵马嘶声，呐喊声，呵斥声，有许多火把照亮了荒凉的世界。来了一支马队！只见来人都是盔甲整肃的骑兵，刀枪在冷月下闪着凌厉的光芒。当先两骑，一是早昔青城山问讯的李统领，另一位却是一位披着大红蟒袍的黑脸将军，手上拿的竟然是一把木剑，嚷着“休要走了一个！”。

李贺从梦境乍醒，陡见这场景，惊竦发抖。三位师父却似早有预料，不慌不忙指挥弟子，依天罡北斗的位置坐定，只顾弹箜篌，不要管其他情况。李贺在玉衡位置坐定，三位师父分别把住天枢、天玑、天璇，让相貌堂堂的公子李难处于最安全的天权位置。

七人坐定，才调好品弦，马队即已呼啸而至，踏冰碎雪，将七人团团围住。李统领不慌不忙跳下马来，将弓刀扔给伺兵，上前摘了头盔，朝三位师父拜大礼，说，“小将受先父之托，敬拜三位高士大福大寿。”

2012-7-12 14:47:00

寒松笑道，“龟年是天宝间大乐师，尤善听悟箜篌，我等与其结识为友，实是有幸啊。不料天不假年，龟年早去，高山流水，人间少一知音……”抚一段悲伤之音，曼声高唱，“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声音悲回天地万籁，在场人无不泫然。

李统领默立一会，说，“先父听得三位如斯妙音，地下也可瞑目了。先时在青城山曾拜聆三位指导而不得，然而在我朝廷法师将军的助力下，终于还是查得了叛王余孽……”说着，凌厉的眼神开始在四个低头弹箜篌的年轻人的身上打量。

寒松叹道，“龟年通乐理，远官仕功名，风节高奇，我们才会应他之请，往长生殿弹箜篌。没想到其子反其道而行之，蔑乐理，热衷功利。哎，徒弟，都停了音，让李大人看看你们是不是叛王余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