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是春雨的季节,淅淅沥沥,飘扬着人间的哀愁。寒冷的湿气轻轻漫进窗棂,偶尔有一阵风拂起窗纱,把一些雨滴洒在朱漆的楼板上,化成玫瑰般的红色。
在这样的季节里,她喜欢闭上眼睛坐在窗前,一只素手轻轻地搭在窗上,扑面来的雨雾柔柔地,湿了眼睫,有流泪心酸的感觉。听着窗外滴答的雨声,清晰地,仿佛溅在自己的心里。
她分辨着,有打在湿绿的芭蕉叶上的,水滴会凝成珠子流到草地上;打在桃花树上的,树下会积一地伤心的落红;打在还有些稀疏的梧桐树的枝缝间的,会流在画廊的台阶下;从角檐流淌下的雨水滴在楼下的湖面上,可以想象出黛青色的湖面上蒸腾着轻雾,有一圈圈的涟漪泛开,慢慢泛开。
面前的书案上一幅牡丹画没有收工,墨迹好象被雨漂就的,让浓淡不一的花瓣落满一潭朦胧的春水。
闺房里飘飘袅袅地散发着香气,熏香炉古旧暗黄,轻烟绕着书案飘散。丫鬟麝月刚刚换了香灰,然后把书案上的画以及几把花鸟折扇拾掇起来,到房间外取了一瓶屋檐水,给屋里几株水灵的海棠浇水。
小姐,海棠花开了。麝月说。她就看过去,几点星星样的红花,在阔大的叶子里掩饰着,象捉迷藏的天真小孩。她懒懒地回声,是吗。然后叹口气。
这些天,她总是叹气,就象这天气,点点滴滴吐不完的忧郁。麝月就抱了琴来,放在书案上,说,小姐,抚一曲吧,心情会好些。
她看着这把琴,朱红的底座黛色的琴身,象火热的爱情垫着一段忧伤的往事,化成凝却的烟。她轻轻拨弄几下琴弦,音色调得喑哑了些,淡淡地散着忧愁。
自从务观走后,她把这琴的音色调得低哑,象离愁和思念的交织。务观一天不回来,音色降的越低,几乎成了“低商”——象李后主那些伤国怜人的曲子所需要的伴奏之音。已经三个月没有他的信回来了,她就再没抚过这把琴。
以前,她的手轻轻接触琴弦的时候,总有种奇妙的感动从琴弦上传上来,沿着身体游到舌间,甜蜜的滋味会涌上来,让她幸福地几乎哽咽。她知道,这是他留在琴上的指痕造成的幻觉。可是,三个月没有他的信,这把琴上的热度似乎降成冰点。她红蔻花染的指尖轻轻敲着琴身,象敲着一块无情的凉玉石,无奈地又吐一口气,象这阴霾的天气。
务观每次的来信都会写一首词,寄寓远游相思之苦,她每次都把那些信札小心地折起来,在夜晚点着烛光读那些词,仿佛务观就会在那些俊秀的柳体字里站起来,立着隐约的烛影里,坚韧斜飞的眉毛下一双清亮温柔的眼睛,看着她。
她最喜欢的是他写的:“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她轻轻诵读的时候,麝月有时会问,剑门在哪?她就会想象,他神采飞扬、风尘仆仆却依旧潇洒行走在北方的山崖边的模样。
(二)缘
务观的词写得文采飞扬,象他的名气一样让人激动。他是整个江南最出名的词人之一,关于他的词里词外的故事,即使是足不出香闺的千金也有耳闻。她第一次见到他后,就有人告诉她,他这个人很有女人缘,是个才子,也是个浪子。
她第一次见到他是前年的春天。那个春天特别的明媚,春风习习地在西湖的堤水花港间吹了三个月,柳叶和湖水青得让人温柔。她在相爷允许后同几个姐妹出游西湖,在十里柳堤的第一柳下,逢到一个测字的老师。早就听说这个测字老师特别灵验,就写了一个字叫麝月去测,老师问测何事,她想了想,看见柳丝依依地随着春风飘摇,就红着脸说问情。答案是:君如玉,缘如风,情如雨,三月逢君,三月离君。
她写的自是自己的名字:琬。在柳堤上漫步时,她总是想着那些测出来的话,心情飘飘渺渺地象天上的风筝,不知是喜,不知是愁,任凭麝月高兴地指指点点。在梅山茶庄吃了一杯茶,在月季花园中小憩一会儿,就在那儿她逢到了他——一个名叫务观的有名词人。
那时,她依靠在一块树状的太湖石上,望着不远处波光粼粼的湖面出神,有一阵带着新绿意味的风拂过来,头上的纱巾却飞了出去,落在花园回廊门洞的一丛红色月季花上。
看过去,却看见一群公子打扮的人谈笑着正从门洞里走出来,一律的锦袍丝冠中却有一个素衣的人最引人注目,朴素干净的装束,坚韧斜飞的眉毛下一双清亮温柔的眼睛,也看着自己。时间就凝固在春风里,不远处波光粼粼的湖水、依依的柳树和这满园开遍的月季象一个戏台的背景,他们象两个主角对视着。她的脸不知怎么就红了,把一方扇子遮了眼睛,低眉欲去。
那双清亮温柔的眼睛却挡在了前方,一个好听的声音轻轻说道,“小姐,这是你的东西罢。”把那方纱巾递了过来。
她低着头把纱巾一接,不料又滑落在地。这个人俯身再拾起,又交给她,仍是微笑,不温不娇。她径直走去,脚步飞快,心仿佛要逃跑似的,余光过处,似乎有人在笑。
她后来回忆,这就是所谓的“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罢,可当时的她,却丢了大家闺秀的矜持,逃跑似的。在回廊的转角处,却忍不住回眸望望,那双清亮温柔的眼睛还看着自己,嘴角含一份笑容,掩在春风月季里,一幅清冽的图画。
回府后,在花池中沐浴时,她不由总是忆起坚韧斜飞的眉毛下那双清亮温柔的眼睛,仿佛就出现在暖暖的热气中,她记着测字的结果,下意识地把“君如玉”的形象往他的身上靠,也不知为什么。一次沐浴洗得时间长了,出来时看见麝月正好兴奋地跑过来,问怎么了。麝月把一把折扇递过来,说,他……他送来的,我知道小姐喜欢,所以就收下了。
什么话。她表面生气地说,随便收外人的东西,你还把我当小姐啊。
心里却是莫名的激动和紧张,快步回到闺房,打开一看,扇面上题了一首诗词,“西湖春风嬉游处。向笙歌、锦绣丛中相遇。彼此知名,才见便论心素。浅黛娇蝉风调别,最动人、时时偷顾。归去。想闲窗深院,调弦促柱。乐府初翻新谱。漫裁红点翠,闲题金缕。”
不知为什么,泪竟流出来,滴在素白的扇面上,象一些墨兰开在雪中。
过了一些时间,府里换了一位教书先生,据说这位先生善诗文,调弦弹琴非常精通,此行也是府上专门请来为几位小姐授琴艺的。
琴课的第一天,她在内琴室懒懒摆好琴,听到那位先生在管家的引领下进了外琴室,隔着珍珠帘给几位小姐请安。忽然觉得那声音很熟,恍惚中不知不觉把头上的纱巾扔过帘子去。
2012-7-11 14:07:00
却听到那头说:“小姐,这是你的东西罢。”
她连忙站起来,拨开帘子,记忆中坚韧斜飞的眉毛下那双清亮温柔的眼睛出现了,看着自己,嘴角含一份笑容。
你……。她简直不敢相信,有种感动生成着,撞击着芳心,涌上来无边的迷惘和朦胧。
小姐,琴课可以开始了吗?请听在下为你先抚一曲。
悠扬的曲调在琴室里弥漫开的时候,她的眼睛看到了窗外,轻盈的燕子穿梭在石榴树的上方,天空是蓝色的,有忧郁的云轻轻飘过。雕梁画檐似乎飞翔在琴曲中,飞翔在一个人的梦里。他弹的是一曲《凤求凰》,旁边的其他小姐年龄都还小,只顾嬉闹,不理会琴韵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