澧苡送我出西海。天赤着身子，蓝得不再像天。久违的光芒刺的我眼睛生疼，眸里盛满了泪。

我问他，那日你将我从白练上解下，为什么。

因为你和绀青太像。

她爱你，对吗。否则不会为你撑这亘古不灭的明灯。

可是，我不爱他。澧苡似乎在抗争什么。

你可以放她自由。我说。

她不想去任何地方。澧苡闭了眼。你快走吧。

我也闭了眼。泪水淌下来，滴在海里。风将海浪卷得很高。我乘着风离开他，没有回望。

那千年难耐的凄凉，随着风，袭肘而来。

王母坐在宝座上。我跪在殿上叩拜完毕，王母说，天儿，快过来，可想煞哀家了。我走过去坐在王母身边，低低的说，才三十八天而矣。

王母抚着我的脸，说，怎么这么苍白。又说，地狱那么阴暗的地方怎么能去呢，也不怕沾染了妖气。似是嫌我身上的污秽之气太重，又亟亟叫了云华夫人，带天儿沐浴。娘娘这样急着叫我回来，是有东西要我织吧。我说。

娘娘疼你，你知道的。云华脱下我身上的缃色袍子，又说，这凡间的东西，扔了吧。我说，好。

你舍得下，就好。既回到天宫，就安心听娘娘吩咐事做。云华把袍子扔给婢女，说，去毁了它。

我不再说话。浸在天池里，任温润的泉水流过，氤氲的水汽冉冉升起，笼着发丝。很久。

出了浴。我还穿缇色的刺绣袍子。云华眯起眼睛说，那颜色刺的我眼睛都疼了。

我只是笑。她的眼睛，会有我的疼么。会疼到心里疼到流出泪来么。

云华说有东西要教给我，我便随她去了她的殿。他从碧云阁里取出一块绢子递给我。我刚要展开，云华急忙拦住我，里面包的是鹣鲽鸟的雏羽，轻点，飞散了可不得了。那可是娘娘攒了近千年才攒下的。

是鹣鲽鸟的雏羽。娘娘要我织什么。

织羽衣。

那雏羽，轻倒没有重量，一叶一叶细微如雪花般，粹白的颜色，柔软到要融化般。我将它们分出一小些留起来。然后开始没日没夜的织作。一寸又一寸。几千年来我似乎从未这样用心织过什么。或者只因这羽毛，是那挚爱鹣鲽的。

织好后拿去送给王母，她捧在手里细细端详。我有点忐忑，怕她发现我偷了工减了料。然而她只是不断的夸我，天儿手艺又有长进了。又叫婢女拿了些丝绒赏我。我谢过娘娘，便回殿去了。

我继续织作。将王母赏我的丝绒拆开重新织，织成半指厚的铺陈；又取出雏羽，织成一块方巾。方巾上绣了我的本名，缇苡。那是我生来注定的名字，然而几千年来从未有人唤过。多么可悲。

我嘱托云华夫人，我离开几日。娘娘若问起，应她我去了瑶池洗衣。

再次入西海。澧苡不在。罗广王说他去了凡世。然后我去了澧苡的房间，绀青仍守在那。我将铺陈放在床上铺好，方巾放在枕上。我坐在床上等他。房间里的光是冷然的。绀青一声也不吭。我也不说话。两个女子默然对了几日几夜，都没等到要等的人。我怕王母寻我，不得不离开。我对绀青说，我回去了。照顾好澧苡和自己。虽然这话本不必我来叮嘱。然而我这一去，何时能够再来。我开了房门，听绀青在身后说，其实，这些日子，澧苡很思念你。

她这么说，是要我留下么。

澧苡思念又如何，黄泉碧落，天壤之别，生来便是殊途。要我们如何逃脱。我不挣扎，只怕愈陷愈深。

回天宫，在宫门处遇见云华夫人。她说，娘娘恼你私自离开，怒了。

我想问云华，娘娘是如何知道，便听到王母的声音，天儿，到我这来。

云华作出爱莫能助的表情。我笑了笑。我跪在殿上。王母问，你去了哪。

要我如何告诉娘娘。我只低着头，不说话。

你去了哪。声音回荡在殿里，一遍又一遍。

我闭了眼，咬着牙。云华在一旁劝我，快和娘娘说啊。我只把头愈垂愈低。

娘娘气急了，一挥衣袖，罚天孙扫琅缳。

我站起身来，我说，娘娘别恼，天儿任罚。

我出殿，云华随了我来。

你可知娘娘为何这样恼么。云华说。

自然想知。

是你那凡间的夫君派了仙士来天宫寻你，娘娘照我的话说你在瑶池洗衣，他去了，不见你，回来秉娘娘匡他。

明皇竟来寻我。那日在马嵬坡他既已决定赐我死，今日又何必念念不忘。难道他不知，那尘世的爱，早已陨落在尘世了。

然后九殿平等王来过。云华又说。

澧苡来过？我望着云华惊呼。

他来过。怅然走了。云华很深的看了我以眼，又说，别再惹娘娘生气。

我点点头，走进琅缳阁。

玉帝藏书的琅缳太大。我一阁一阁的扫，扫了多久呢，天上几百天，人间几百年，地狱几千年。时光倏忽而过，回想起来似是短暂，然而度过时，每时每刻，多么漫长。歇息时想起澧苡，那日我们竟然错过。这世间的爱，究竟太过缠绵，纷扰交错，清醒时，竟也似醉了般。

云华来探我。她说，娘娘不恼了，娘娘说天孙她是管不了了，等罚完了，便为她找了夫君嫁了。

天孙要嫁人了。会将我嫁与谁呢。

谁知娘娘的意思。云华说，听说玉帝新封了掌狱司的释明神，娘娘常提起他。

天孙不想嫁。我闭了眼睛，心寒眸酸。

云华抚着我的脸，天儿，这由不得你。我的泪涌出来。

王母嫁我，如嫁女儿般隆重。

我的夫君，便是凡世的明皇，升了天，做了神。释明神。

王母是疼我的她知我在尘世与明皇深爱，便将我再嫁与他。娘娘用心良苦，我心知肚明，微微感动。

那日的明皇，穿着我为他织的缃色长袍，笑逐颜开。

他问我，你的袍子呢，怎么不穿。

我说，毁了。

为何。

物是人非，留着，又有何用。我面无表情，不露一个笑脸给他。

你还记恨我，对吗。

不。我早已忘记你。

嫁与他之后，我便搬到他的殿里，带着我的机杼，每日轧轧声不绝。那些缎子，拆了又织，织了又拆。

我已经分辨不出这究竟算作勇于承担，还是安于天命，总之现在，是再没了希望。

澧苡篇

缇苡竟嫁了人。

罗广王从天宫里回来说，王母疼天孙，疼得不象话了。嫁她，整个天宫都喧嚣起来。

绀青站在我身后。她也曾是织女，因为在天宫里倦了，便逃来地狱，饮了婆婆的汤，令王母再也无法寻回她。而缇苡，她为什么不逃出来呢。难道，她竟勇敢到用一生来承担。

我频频向罗广王举杯。我说，让我们为天孙祝福。

罗广王知我心痛，陪着我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2012-7-11 13:56:00

后来我醉了。我去了阿鼻狱。那里关着无数只冤怨离魂，每日哭喊着自由。多么痛苦。我对他们说，今日，我便给你们自由。然后我开了狱门。绀青拦我，又如何拦得住。我看着他们呼天抢地涌出来，才发现，自由是件多么快乐的事。然而缇苡不能。我们不能。

我竟能够再见到澧苡。

云华来告诉我，九殿平等王，被玉帝关在琅缳里层，明日处死。

明日处死。

机杼上的丝，一下就断了。

我转过身问云华，为什么。

他放出了地狱的许多恶鬼，作乱人间。

我木然了，澧苡怎么会糊涂到这地步。现在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