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7-11 13:54:00
第九十七个故事
爱恨两茫茫
降临人世,如我所愿。
在茫茫天宫里,我是天孙,是织女,整日对着札札机杼,纤云弄巧,红锦紫绡,天上挂着一长又一丈的彩霞,雨后的虹霓,我的手,早已疲惫了。
我对王母说,娘娘,天儿倦了,请让天儿到人世转一个轮回。
王母疼我,不愿我到尘世沾染风尘。我便整日在王母的蟠桃园里哭哭闹闹,机杼也停了。她见不得我这般悲伤,便许了。然而只许了我三十八年。
我暗暗的笑,三十八年,很久了。
这一世,天孙姓杨,名玉环。在天宫里的记忆虽然断了,相貌却是不变的。人们夸玉环,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因而当朝皇帝派下来选妃的官员,一眼便看好了她。
她得了宠,理固益然。
王母都宠的女子,人间的帝王,又怎么逃的过。
她爱吃荔枝,明皇便要人日夜兼程快马加鞭将鲜荔枝从岭南运到长安,博她一笑。仿佛那笑,值得倾国又倾城。
她更爱华丽的衣饰。然而罗尽天下的珍绸异缎她都嫌它们不够轻柔。她对明皇说,她要亲手织。
她的手艺,自然无与伦比。
她只织了一匹缃色的缎子,便觉得倦了。她将布裁了两件袍子,自己一件,明皇一件。 她把袍子送与明皇时,他对她温柔的笑,和她说,何必这样辛苦自己。她说,我总要为你做些事情。只怕不做,再也来不及了。他听了,揽过她抱在怀里,紧紧的。他们都不再言语。
因为此时,安禄山已经反了。
皇宫的日子,糜醉奢华,无论过多少年,都是过不倦的。可是安禄山番兵来了,那些凶狠的人逼得明皇不得不逃。她随着明皇,日奔夜走,连一个安心的笑容都成了久违的奢侈品。这样逃亡的日子,某天她忽然自言自语,何日是尽头。
今日,便是尽头。窗外有人应道。她听得出,是高力士的声音。
你的兄姊都已伏诛,众臣逼着陛下赐妃子死。陛下无奈,应了他们。赐你三尺白练,请妃子自裁。高力士推门而入,扔白练在地上。白汪汪的一潭布,像极了谁凝固的泪水。
她心里明白得很,只是不情愿相信。
臣子们一直都说,她是降临人间的祸害,几要颠覆一个久盛的王朝。他们,一直都是伺机要她死的。她也想过,若是某日大臣们逼得极了,她便真的死给他们。然而推脱至今,只因她一直都想知道,在他心中,究竟社稷重,还是她重。今日她等到这样的结果。
一个挚爱女子,终究抵不过一代身外江山。
她换上那身缃色的袍子,描眉点唇,努力使自己看起来不那么伤悲。她捡起地上的白布,对高力士一笑,大夫要不要随妾同去。声音丝丝凉凉,针一样能透骨般。
高力士觉得自己周身发冷。他以为她在问他要不要同死。他怵在那,脸都白了。
她却牵着白练转身去了。风淅淅而过,吹的白练飘飘而起。她出了马嵬驿的驿门,到一棵老槐树下。她觉得好荒唐,仿佛这树都是早为她准备好的。
她是不舍的。于是回望。只见众臣众宫人齐站在驿门处张望,独不见明皇。天空阴霾。她看了看天,又看了看那些人,凄然一笑,肝肠寸断。那绝世的容颜,再也扣不起谁的心弦。那些人,眼睁睁看她香消玉陨。
她吊在白练上,闭了眼睛想,这一世的爱,就这样完了吗。然后所有的人都离开了,她听到有许多人长长吁了口气。
她的呼吸断了,却没断了心绪。她一直想一直想,真的,就这样终结了吗。后来来了一个男子,解了白练,抱她在怀里,小心翼翼。她以为是明皇,于是拼尽最后的思绪张开眼,想再看看他。
她看到一张微微笑着的脸,肤色很白,几近苍白。却不是明皇。
她失望了。不如死了吧。她想。便又闭了眼睛。
她死了。在人世兜转整三十八年。结局早已注定。
降临这一世,作一场,看过眼的繁华,历尽千帆,留给他至死不休的悲痛,留落世间亘古不变的咒骂,自己带着一身的伤,何处话凄凉。
所谓世间人,不过如此。所谓世间爱,不过尔尔。
然后她在那男子的怀里,记起了前世。
我躺在他的怀里,不动声色,任他抱着。他的身旁有牛,有羊。是某户人家的牛郎吧,今日出来赶牛羊,见证了我人世的死。那怀抱好温暖。我不愿离开,不愿回天宫。想这样随了他走,天涯海角也罢。不问他是谁。
他走了七日又七夜,不知疲倦般。
这日他停下来。我听到惊涛拍岸的声音。又听到他说,西海到了,你醒来吧。
有一股催人的力量逼得我睁开眼睛,从他怀中下来。我忽然猜到了他是谁。
你是谁。我问。不过想确认一下。
杜澧苡。他说。脸上仍是挂着笑的。
真的是他。地狱九殿阎王,平等王。他身旁的牛羊,是他从世间抓来的魑魅魍魉,抓回地狱关起来。却被我误认作是人世的牛郎。
我对他笑,我说,我是天孙。
他的笑扩散开来。他说,不想我救回的世间妃子,竟是天宫里的织女。又问,你要回天宫吗。
我摇头。如果可以,我想随你入地狱。
海浪卷得很高。他牵着我的手,我们一起站在浪尖上,随着浪花的下沉,潜入海底。
那里是个阴暗的地方,终年见不得阳光。
我对澧苡说,我怕黑。于是他一直牵着我的手,走到他的房间。房间里罩满了烛光。有一个女子站在门旁,手持一盏明灯,目不睥睨。
澧苡说,在地狱里,只有这间房,是终年明亮的。因为有她,为我掌灯。
她是谁。我问。然后仔细端详她。
她是绀青。澧苡说。她是天孙。
绀青的眼睛眨了一下。那表情,和几千年前的我,何其相似。
我在在澧苡的床上坐了。床很硬,似乎是用千年玄铁打成的,和天宫里铺了我织的丝绒的云床不能比。我只坐了一小会儿,站起来对澧苡说,带我随处走走。他问,要不要去奈何桥。我点点头。他又牵起我,扭头对绀青说,你随我们来。她怕黑。
桥上有孟婆婆在煮汤。我走到桥上,问婆婆,汤好喝么。
婆婆抬起头来,说,谁知道呢,我从没喝过。听说,幸福的人觉得汤是苦的,痛苦的人,喝了汤忘记了烦恼,便说汤是甜的。婆婆指了指绀青,她说,我的汤是甜的。
我望向绀青,她沉寂的脸,竟是失了记忆失了烦恼的脸。然而忘记真的就快乐了吗。也许。至少她现在可以守着澧苡,那么,她是幸福的。
婆婆忽然问我,你也要一碗么。我笑了,然后摇头。我说,婆婆的汤,不会有味道。
我下了桥。
澧苡看着我,他说,我以为你会向婆婆要汤喝。
为什么。
你不快乐。
你快乐吗。
不。
你为什么不喝。
因为我可以承担。
我也一样。
我在地狱里住了十日,住在澧苡的房间。澧苡睡在殿里,并且把绀青留给我。
他的床太硬。我躺在他的床上想,若回天宫,一定为澧苡织些厚厚的铺陈。这样他即使在地狱里,也会如在天宫般。
2012-7-11 13:55:00
第十一日,王母下诏来,要我回去。
我是不舍的。一如前世我离开明皇。可我毕竟无法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