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下来,捧着杯子喝下几口热茶才慢慢平息下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急切的看着他,先生,你是不是叫尘?是不是从这武汉旁边的小镇来?
他点点头,小姐,你是?
我是十年前那个镇子上你的学生啊!我看着他,很久,我小的时候跟爹爹走散,被带到了这里。十年了,那个时候的我那么小,都不记得我们那个镇子到底叫什么名字。
他瞪大眼睛看着我,你,是从小被人拐带的?
我的泪更多的涌了出来,连连的点头。
他转而微笑,到现在,你也总算是有了些成就了。
我渐渐止住哭,只是戏子,再怎么受人捧,说到底总是遭人瞧不起的。
他在我对面坐下,正色道,京剧,是我们真正的国粹,是一门最严肃也最值得我们骄傲的艺术,瞧不起的人都是无知之辈,你何苦为他人的看法自扰。
我第一次听人家这样的讲我们的戏,不觉看着他出神,他的脸如此认真,让我不知不觉的全心信任他。先生,带我回家好不好,我只是想回家看看。
他点点头,好的,我带你回家。
我跟蓝告了三天假,如今已我的名气,她就算再不情愿,也不得不同意。
还在车上,我便已经摇摇晃晃闻到了油菜花香。我不觉激动的抬头看尘,先生,我已经闻到花香了!
尘淡淡的笑,烟,现在正是油菜花开的时候啊。
先生,我是不是马上就可以看到我爹娘了。我痴痴的趴着窗子往外看,他笑着点点头,不说话。
下了车,面前的场景如此熟悉,满眼的油菜花,金黄的油菜花,是天天在梦里出现的情景。我急急的沿着小路跑着,我清楚的知道家的方向,一直一直跑。
我一口气跑到了那栋油菜花地旁的房子旁,可我,看到的,却是一片荒凉。
爹!娘!我拼命叫着,推开残破的门,一间房一间房地推开门,都是空的,都是尘土,如此凄凉,什么都没有。
邻居听到声音过来看,我拉住一个大嫂急切地问,大嫂,这家人呢?他们去哪里了?
那大嫂叹口气,可怜啊,这家人原本是镇子上最富的花菜农,一家人和和美美。但十年前,小女儿走散后,一家人花尽了所有的家产找女儿,最后不知道搬到哪里去了。
我听着,不觉双眼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眼前一点昏黄的灯火如豆,在如水般清凉的夜里微微颤动。床边坐着一个人,已经趴在床沿下睡着了。
我想坐起来,却惊醒了他。烟,你没事吧。
我……我哽咽着,是不是,我这一生,再也见不到我的家人了?说完之后,泪水直涌出来,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他拥我入怀,轻拍我的背,烟,既然事已至此,你不用太难过,你要相信,他们一定是在某个地方,生活的很好。
可是,你要我怎么能这样想,他们,他们都是为了我啊!我抓住他胸口的衣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胸口的衣服很快便湿透了。
我在自己的家门口,坐了整整两天,不吃不喝。
第三天,我跟着尘一起回到了武汉。
絮在门口等我,一看见我们,微微怔了怔,迎过来,扶住我,烟,你怎么会憔悴成这个样子!
尘把我交到絮的手里,她这两天身体不太好,你要好好照顾她。
絮点点头,我明白。先生是……
尘对她笑笑,我是烟的朋友,我先走了,晚上给她喝些清淡的粥便好了。
絮回报他一笑,我拉着尘的胳膊,记得,要常来看我。
尘点头,你不说,我也会来,我总是不放心你的。
我的眼睛又开始有些涩了,先生,我……
他有些心疼地看着我,烟,好好休息,你的心思我自是明白。我只你爱戏,如其这样悲伤,倒不如把精力投到你所喜爱的戏曲里。想再多,也是无益。
我终于松开手,看着他离去,短短三日,我对他,竟已如此难分难舍了。
烟,你什么时候认识了一个这样的朋友?絮问我,我看她,想起她娘,要不是她娘拐带我,要是我能早点回家,现在我一家人,是不是可以幸福地和以前一样在一起?想到此,由不得不心生怨气,不想多与她说些什么,我很累,想早点休息,对不起。
絮愣了愣,倒也知趣,那好,我先走了,等下叫人给你送些吃的东西过来。
我淡淡道,不用了,我先躺一下,暂时吃不下东西。
她看着我,欲言又止,终于还是离开。
我长长松口气,又独自哭了一场,昏昏睡去。
当家的是绝对不会允许她的摇钱树休息太久的。休息两天,我只能上台。
数日未上台,这一唱,居然真的是入了十分的戏,唱罢之后自己犹自在台上发楞,而台下则一片寂静,片刻之后,掌声雷动。我到了后台,泪水却止不住地掉下来。
烟。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我惊讶地回头看去,是尘。
先生。我看他,他对我伸出手,微笑这,烟,让我代替你的家人照顾你,好么?
我惊讶地看着他,先生,你的意思是?
我来照顾你,和你的亲人一样。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对我说,面带微笑。
我摇头,先生,你不必为了我……
他不让我继续说下去,烟,是我愿意的,我很想照顾你。
我瞪大眼睛,我知道,尘是国立大学的助教,而我,只是一个戏子,一个粗通文墨受万人唾弃的戏子而已。
他伸手握住我的手,烟,相信我,我是真的,想要照顾你。
他的手指纤长苍白,我小小的手,被包在他宽阔的手心里。如此安心,仿佛一生一世。
饿了么?他问我。
我好久没有好好吃东西了,因为他,精神一时间突然好了很多,我真的有些感觉到饿了。
那好,你赶快卸装换衣服,我带你去小桃园喝鸡汤。他送开手,我到门口等你。
在他转身的一瞬间,我看见絮的影子在门口一闪而过,就是那一瞬间,我感觉到她冰冷的眼神,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在她眼睛里出现过眼神。
我感觉到寒冷。
尘带我坐在小桃园热闹的大厅里,小心地把浓酽的鸡汤盛到我的碗里,看着我喝下去,然后轻轻地为我抹去唇边残留的一点油渍。
他的动作如此轻柔,仿佛我是价值连城的瓷器,薄胎瓷器。
从来,都未曾有人这样心疼我,看着他清秀的脸,我突然明白,原来,在我的儿时,在我痴痴地看着他读书的样子时,我就已经爱上他了,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够给我温暖的人。
第二天,我在台上,他在台下,老位置。我们远远相望,对彼此微笑。
但是,此刻,絮出现在他的身边,我看着絮跟他打了招呼,然后在他的身边坐下。我看见他们一边看着我在台上作戏,一边谈笑甚欢。我突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他们两个,才是真正地一对璧人。无论外貌、学识等等,絮都比我更合适他。
可是,我怎能这样想呢?尘,他的心,是我的。
等我出得新市场门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我裹进身上的大衣,尘和絮一起迎了过来。
烟。尘温和的声音再叫我,对我伸出手。不知为何,我对他伸出手,却有犹豫了一下,缩了回来,我把手放进自己的大衣口袋里。尘迟疑着,也缩回了手。
絮微笑着看着我们,不无醋意地娇笑,烟,你真是好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