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虽然早从秦管家口中知道自己的亲身父亲出身诗书鼎礼之家，也算是一方名门，然而进入江府的那一刻，江贤的嘴巴还是吃惊得一直合不拢，探着脑袋不停的东张西望。过了穿堂，再经过厅花回廊，绕过花园，走到一处内房门口。秦管家拉他坐下，慈爱的笑道：“稍时老奴会让人带小少爷熟悉环境，现在老爷在馨兰厅，老奴前去通报，先去见他，再换身衣服就该用饭了。”哦了一声，他勉强规矩的坐在椅子上，却还是忍不住四下观望。房间的摆设并不算奢华，却自显高格，洋瓠、香案以及墙上的挂画都精巧致极；桌椅不染微尘，一看就知道质地上乘。房里没有插花，只在靠窗的小几上摆了一盆花卉植物——却是他认得的：百子莲。

母亲应该是极喜欢这花的。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得来了一株百子莲，用瓦罐种在窗沿上。印象中她沉默寡言，闲暇时就会对着百子莲黯然垂泪，然而从不告诉他是什么原因。他打架，偷东西，到处惹事生非，她也不过问，看他出去就怔然良久，却始终不曾开口责罚或是挽留。他回家与不回家，仿佛跟她没有关系，连她几时死去他都不知道，只在回到家的时候淘丫头眼泪汪汪的告知她的死讯。怎么停灵怎么下葬，他全不记得，都是左邻右舍在操办。天知道他带了多少麻烦给他们，他们居然也不记恨，还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叹他孤苦可怜。孤苦可怜？是的……他几乎忘记还有一个人还跟他有血缘关系。然而现在……脸上露出狡黠的神色，江贤随手拿起桌上一个小摆设把玩。有这样一个父亲，比自己去独自讨生活要容易得多吧？

房门外响起脚步声，却是秦管家满脸不自然的走进来：“小少爷……老奴先带你去换衣服吃饭吧？”

“我爹呢？不是说要去见的么？”放下手中的小玩意，他擦擦鼻子，不解问道。

“这个……老爷临时有事，所以……所以……”秦管家吞吞吐吐：“可能，等会就会来叫少爷你……”

“临时有事？”哼了一声，他接下话：“是不是不想见我？没脸见我吧？让我娘和我吃了那么多苦，觉得对不起我们是不是？”

“不是，不是的……”不贯隐瞒的老人连忙否认：“是夫人病情加重，老爷赶过去看了……”

“夫人？”少年皱眉，“夫人不应该是我娘么？”

“这个……”秦管家转过身去，避而不答，而是吩咐下人去拿干净衣裳替他换上。

顿了顿，他立刻明白了：“我知道了，我娘恐怕不是什么名媒正取的人吧？那个女人才是元配的夫人？哼，难怪我娘会和我住到外面去，多半就是被那个女人赶出去的……”

“不是的，不是的……”老管家急忙转身摆手：“夫人并不知道玉珠小姐……”

“不知道我娘怀有我是吧？亏得他还是我爹……做下了事情又不负责任……”少年的言辞变得异常激烈，“现在那女人病重了，就想着把我接回来了？当初为什么我娘会走？就看着我娘那人软弱好欺负是吧？不是被那女人赶出去，就是被他赶出去，反正没一个人对得起我娘，都不是什么好人！”

“放肆！！这是跟谁说话的口气？”才跨进房门的男子闻言微有怒意，看着貌似自己的少年，怔了一刻，又忍不住挥手，却只是定定停了在半空中，颓然叹了一口气：“ 罢了……的确是我先对不起玉珠……”

见到他，老管家的神色恭谨而不安：“老爷……”

“你就是我爹？”从鼻孔中哼出两个音，少年斜看了他一眼，满是挑衅。

“我是。”屏退了秦管家，男子上下打量他一番，神色也淡然了：“……吃了很多苦吧……你娘她……”

“她已经死了。”

男子神色一怔，黯然叹了口气：“我终是负了她……”

少年冷冷道：“果然就是你们对不起她的。”

男子颓然挥挥手，似已无力。“现在说什么都迟了……你下去换身衣服吃饭吧……” 他吩咐在屋外的下人：“吃完饭叫秦管家带少爷去绸缎铺子选几块好布料做衣服。”

一个使女立刻过来叫走了还满怀愤懑的少年，只有秦管家近前来轻声问道：“老爷，夫人她……”

“她暂时没什么事……”长叹一声，男子拍拍老管家的肩：“她还不知道这件事情，尽量不要让她知道。”

秦管家点点头，又张嘴望了望他，却没说出什么来。

苦笑了一下，男子看着他：“你是想说这孩子吧？看到他就想起玉珠，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补偿才好……”

“老爷……”秦管家还想说什么，却被他制止了：“算了，过去的我也不想再提，以后好好对这孩子吧，算是偿还他娘……”

花园的树荫下铺了张凉席，江贤懒散的躺着，用张宽大的叶子遮住脸。来江府也有些日子了，却始终觉得生疏得很，做什么都有些束手束脚，不自由。也许是一下子改变了的生活还没有被他习惯，也许是那个父亲对他而言还太过陌生，也许是太久不打架心里不痛快……无论是从生活上还是从感情上，他都还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这里是他的家。

秦管家看着一动不动的他，无奈的笑笑。他关心这个小主人就像关心自己的孙子。可是像这样的事情，他帮不了忙。

前堂有人传话说有客人拜访，老管家摇摇头走了出去。

无聊的翻身，他拉开盖住脸的叶子。回廊上有婢女经过，端着瓦盅，飘出阵阵汤的鲜味。他爬起来拦住她们，揭开了盅盖：是炖得恰倒好处的参鸡汤。狠狠吸了一口气，他看见婢女捂嘴偷偷的笑，有些恼怒：“有什么好笑的？！这碗汤我不能喝么？”

其中的一个婢女答道：“少爷如果想喝，奴婢待会儿可以到厨房去盛，这汤要先给夫人送去……”

摆摆手，他怨怨不平的嘟囔了一句：“去去去，谁想喝她的。”婢女重新盖好盅，转身消失在回廊转角。然而少年转身走了几步，却突然调转方向折了回去。那个他爹元配的夫人，从他进府以来就没有看到过。她似乎身子不好，常常用药，平时也不出门，只看到丫鬟在她房里进进出出。那会是怎样一个人？即使他不爱亲身母亲，然而也隐隐不平：那个女人坐的位置，他母亲也有资格坐的，不是吗？是什么样的人坐在他母亲应该坐的位置上？江贤心里有着一丝不甘和好奇。没多考虑，他偷偷跟着了送汤的婢女穿过长长的回廊，来到了后院的一间宅子。

看着婢女离开以后，他潜了进去。房间并不是很大，却使人觉得空旷。屋内的采光不是很好，所有的东西都带着一种模糊的不真实感。然而比起江府里的其他地方，这里尤其显得精致。家具器物摆设，每一件都可以说是既精巧，又实用。这里没有多余的装饰品，只在角落的高柜上置放了一个小小的香炉，正袅袅的冒着紫烟。里屋传来浅浅的咳嗽，他一缩脚，又犹豫了，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进去。屋外听到脚步声，似乎又有婢女前来。江贤一惊，连忙躲到了一边。

待婢女重新离开后，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又犹豫了半晌，还是抬脚跨了进去。

房间里很安静。连香味似乎也在安静的气氛中幽雅起来。

里屋仍然不时有咳嗽声传出。江贤拧了拧了眉。他突然很不安，不敢去看这个人，也不敢走开。只呆呆的傻站在那里，心如鹿撞，不知道要怎样做。

也许是之前的脚步还是被察觉了，里屋的人轻声问了句：“是谁？”

想也没想，他立刻落荒而逃，踢到门槛，重重的摔了一交。但是他顾不得疼，爬起来就继续跑，好象是偷东西被人发现的感觉，只想尽快跑远，越远越好。

一路上都没有人，只在花园旁边碰到一个丫鬟。丫鬟叫住他：“小少爷，秦管家正在到处找你呢，让你去馨兰厅见老爷。”

“找我？”他怀疑的瞪着她：“找我去做什么？”

“不知道。”那丫鬟摇摇头，嘻嘻笑道：“小少爷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哦了一声，他瘪瘪嘴，打算装做不知道不理，却看见秦管家正从花园前面朝着他走来。 他责备的看了丫鬟一眼，对江贤的态度却是恭恭敬敬的。然而他的恭敬带着一点宠溺和慈爱，使得江贤不由自主的想起他自己的爹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