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甚是无礼,却说得诚恳,赵桢不语,兀自发着呆,许久才长叹一声:“依道长的意思就是要让朕废了张美人罗。”
见他口气已有所松动,张真人从地上慢慢爬起,再次重重叩了个头:“贫道也知难为官家了,然而江山美人孰轻孰重,还请官家三思。”
仁宗走至龙案前,手抚过案上的黄帛,良久,缓缓回过身,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沉声道:“好,既有太后遗诏在此,朕也别无他法了,再给朕三日,三日后朕自给你们一个交待便是了。”
闻言张真人大喜,再次拜倒在地:“官家圣明!”
翌日,皇后中宫,一群妃子正围着曹后七嘴八舌地讲述着宫里的最新传言。
“我看那狐媚子是好景不长了。”林贵妃掩着口轻笑。
“哼,看她这几日那得意样,还未正式册封呢,她芳粹宫里里外外就贵妃贵妃地喊上了。我看等她到了冷宫一个人自己叫着美去吧。”说这尖刻话的是乔淑仪,她讲这话时不忘向曹后谄笑,却忘了两日前她倒是第一个到芳粹宫道贺的。
“哎呀,万一她又使起妖术来,那可如何是好?”认定了张美人是狐妖的林贵妃突道。
“啊呀,姐姐急什么,不是还有张真人嘛。”王美人插话:“自古邪不胜正,到时指不定就把她打回原形,那才有意思呢。”
听闻此语,曹后皱了皱眉,“张美人并不是什么狐妖,捕风捉影的事妹妹们就不要再提了。”随即叫过碧茜:“你去看看,张美人是否还在殿外等着见我?”
碧茜一努嘴:“还在呢,她见不着官家就来缠皇后,娘娘你理她呢,让她一个人闹腾去。”
“妹妹们先各自回宫吧。”曹后对尚想留下看张美人笑话的各妃嫔们道,然后吩咐碧茜:“你让张美人进来吧。”
众人皆怏怏而去,然后便见宫女引着披头散发哭哭啼啼的张美人走进殿内,便故意放慢了脚步,窍窍私语。
狠狠地瞪了这些幸灾乐祸的妃子们一眼,张美人上前哭得凄惨万分:“娘娘救我!臣妾并不是狐妖啊!”
曹后看她一张俏脸哭得泪湿阑干,不由暗叹一声,手持绣帕为她拭去泪痕轻道:“妹妹莫急,只是宫中传言而已,官家自会为你作主的。”
“官家如今已不肯见臣妾了。”张美人抽咽道:“皇后我知你最是心善,臣妾平日对皇后无礼,娘娘大度屡能容忍,臣妾的性命全指望皇后了,臣妾此次若能逃脱此劫,自安安分分做人,永远铭记娘娘大恩大德,再不敢与姐姐争宠了。”说罢便拜倒在地,掩面而泣。
“妹妹此言说得重了。”曹后轻轻搀起她:“我也想救你,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娘娘去见官家啊。”张美人抬起头,急切地注视着她的双眸:“素日官家对娘娘最是敬重,娘娘的话官家自是肯听。臣妾真的是冤枉的,臣妾只是有些姿色罢了,并不是什么狐妖啊。那些都是旁人中伤臣妾的话,还请娘娘与官家明鉴。”说着想起若被打入冷宫境遇将是何等的凄惨,不禁哭得更是伤心。“我明白的,你不是妖。”曹后望着眼前这个梨花带雨的美人,双目怔怔。
“可是官家不明白呀。只听了张真人的一番话,便认定了臣妾是妖。还请娘娘求见官家,为臣妾作主。”说完张美人再次拜倒。
“我知道了,”曹后放开她双手,喃喃道:“我……不会让妹妹受冤枉的,今日我去求见官家便是了。”
晚膳过后,曹后果然便去求见仁宗。自张真人走后,除了上朝,赵桢便把自己关在御书房内,谁都不肯谒见。内侍通报了好几回,她等了将近两个时辰,终于仁宗松了口,让她入内见驾。
曹后由内侍带着往书房走,一路想着这张美人是官家心头肉,即使真如宫中传闻要废黜她官家也定是出于无奈,此时此刻官家却还不知是如何的伤心。掀了珠帘走进,却吃了一惊,只见赵桢神情自若地在龙案上处理成堆的奏折,面上一点都无她想象中的憔悴之色。
“官家。”曹后略一怔忪,上前施礼。
“爱卿来了。”见她来了,赵桢放下奏折,笑着上前执起她手:“这几日奏折堆积如山,待朕处理完毕再与卿说话。”
“官家国事繁忙,臣妾在旁侯着便是。”见他此刻象没事人般,曹后不由心中纳闷,却不便开口,只能在一旁坐下看着她的夫君伏案批阅。
许久,她悄悄打量了一眼正手持一张奏折皱眉不语的仁宗,忽然心头灵光一现,起身问道:“开封府尹有否把那桩案子转到大理寺了?”
赵桢抬起头,一双鹰隼般地眼略有所思地望着她,目光如炬,轻道:“朕记得爱卿你是从不过问朝廷中事的。”
曹后脸微微一红,低下头,便不敢再说下去。
赵桢放下奏折,负手踱到她面前,弯下腰审视着她躲在睫毛后的那双眸子,微微一笑:“爱卿是受张美人所托来的吧。”
曹后微微张开嘴,站起身:“官家,那传言是真的?”
赵桢背过身子,缓缓点头。
“可是官家,”曹后急道:“张妃并不是什么妖孽,如此做岂不是冤枉死她了。”
赵桢走至龙案旁,重新拿起奏折来看,听闻此语便淡淡道:“朕也知道她无辜,不过事已至此,张牛鼻子把太后遗诏都拿出来了。朕也无法。”然后扫了她一眼:“张美人平日尽给爱卿气受,朕是知道的,如今你该拊掌称快才是,怎反替她求起情来。”
曹后颓然,只觉这君王寡情至极,让人不可捉摸。她咬唇不语,似是下了很大决心般,突地跪倒在龙案前,泪光盈盈。
“卿何至于此?”赵桢大惊,快步走上前欲扶起她,曹后却不肯起来,抬起头,泪珠似断线珍珠颗颗自两汪秋水中慢慢滚下:“官家,”她喃喃:“自打张美人进宫,官家就宠她如珠胜宝,臣妾……臣妾也曾妒她怨她,只是,臣妾再恨她,也不能……”
“也不能让她代受臣妾之过!”她停止哭泣,决定将实情和盘托出:“官家,这宫中的妖孽不是张美人,却是臣妾。那天月圆之夜,林贵妃宫中的宫女在御花园见到的狐妖也非别人,实是……臣妾!”
话出了口,她凝视着眼前的君王,却没见到她预料中的震骇神色,而是一脸的温柔与怜惜之情。
“柳儿啊,你真是傻得可以。唉。”赵桢上前轻轻搂住她,用手轻轻擦去她的泪痕:“朕以为你永远都不会说出来了。”
“官家你……你早已知晓!”震骇的反而是她,曹后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君王:“官家,你,你不嫌弃臣妾?”
赵桢微微摇头,让伊人轻轻依偎在他胸前:“朕爱的是柳儿,人也好,妖也好,又有什么关系。”
她自他怀中抬出头,心里仍有百般不解:“可是,这张美人……”
“朕知道这些年委屈你了。不过朕也无法,太后有遗诏,那牛鼻子又固执得很。”赵桢无奈地叹口气:“他们认定宫中有妖孽,朕只能找出个妖妃来给他们应应景。”
曹后目瞪口呆,这君王的心思她真是猜不透,原来他只是作戏而已,可笑那张真人还自认为是当世姜子牙,原来,自始至终只是官家设的一个局而已。
“朕也不想累及无辜,不过,朕也无法。”他眼神闪烁,避开她的目光,心善如她,不会明白他也是两难,江山和柳儿都要保住,万般无奈之下只能牺牲张美人。
“可是,”她心中始终放不下:“还请官家能再想它法,柳儿实在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