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押流光的地牢，其实是在一重院落连绵的假山里，那地牢口，便是假山之口。因为有国师为着他们不可告人的目的时常前来，这里并没有什么守卫者。这里也本是虢国夫人定下的府中禁地，府中诸人均不敢前来。

弦歌是个心思细腻的人，却是早就知道此地，他先前悄悄来看过流光，自那一别却是再没来过。

虢国夫人摇摇晃晃地挽着他钻进假山的山洞里，曲曲折折拐了许久，才看到那个地牢口。虢国夫人也不假他手，俯身一下子掀开了那重铁栅栏回眸对他嘻嘻一笑道：“好像本夫人今天早上忘了锁上地牢门了，哈哈。”

虽说忘了锁上牢门，虢国夫人却不见一点担心的样子，她在弦歌的搀扶下，抬步走上下行的台阶，一步一步深入黑暗里。

“夫人可要我去取盏灯呢？”弦歌体贴地问。

“有宝珠映路，还要什么灯？”虢国夫人已从怀中掏出一红一白两颗宝石，光芒熠熠，驱散了四下里的黑暗。“一会啊，还有棵黄金树呢，想看什么看不清呢~~”

两人经过狭窄的甬道，兜兜转转，总算来到地牢深处，那一刻，弦歌才看到了什么是所谓的黄金树。

那地牢深处的角落里，有个诺大的白玉池，那池中，黄金灿灿一般的一个人，眸是珠玉，手抬上伸似树干枝桠，白玉手指掌间更捧着一堆各色宝石，那人唇齿微开，似龙戏珠一般，口中更含了一个硕大的夜明珠，这方寸地牢，便被这些黄金美玉映灿得仿佛在空中撒满了金粉一般，就连呼吸都要吸一腔子黄金。

“嘻嘻，这就是本夫人的“金玉满堂摇钱树”，流光一直被人赞是如花似玉一般，现下可不是真的如花似玉了吗？”虢国夫人摸索着流光的黄金脸庞，嬉笑着将唇印上去，将流光口中的夜明珠啜吸了出来。

“人人都说我们长安五扬，奢侈无比，谁又知道这天家场面、奢华无度耗了本夫人多少心血？国师这金玉满堂摇钱树，可算是让本夫人松了一口气，也不辜负流光这花容月貌了~”虢国夫人将夜明珠从口中吐出，坐在白玉池子边沿上，痴迷地看着那金玉满堂。

原来，这就是金玉满堂！

自古以来，这般金玉之物，又何尝不是从人的血肉骨髓里面榨取来的，金玉满堂，金玉满堂，这满堂之后，又有多少冤魂枯骨，血泪长流？

弦歌步有千钧一般，一步一步缓缓走近，他盯着那金玉满堂的珠玉眼眸，心中惨笑：流光，若今日你我易位，只怕你最多偷偷哭上几场吧。你心智简单，不爱多思，总以为保住眼下的荣华富贵就行了，却不想，最终却是保了别人的荣华，黄泉路上，不要走远，今日，我便把欠你的，都还了你。

弦歌走近白玉血池，也就看到了那流光所立之处，外围摆着的六个头颅，这头颅恰似种树之土，紧紧地围绕着流光的腿部，断头双目圆睁，那目光却早已黯淡下去。

“夫人，虽有金玉满堂，可这般死不瞑目的眼光时时盯着你，夫人难道就不害怕吗？”

“害怕？本夫人面朝天子都不曾怕过，还怕什么孤魂野鬼？何况还有国师呢，他们的魂啊，都被国师拘了，谁还敢害本夫人不成？弦歌你乖乖听话，本夫人就不让你做这金树之肥，这金玉之本，嘿嘿。”

“他们，又何曾不是乖乖听夫人的话呢？夫人又是怎么对他们的？”弦歌缓缓伸出手来，一遍一遍摸索着流光的脸庞，“若说听话，流光却是最听夫人话的，不还是成了夫人的摇钱树？夫人就不怕午夜梦回，我们都回来跟你索命吗！”弦歌一张嘴，却是一口血喷了出来，溅在金玉满堂上，红黑交错的颜色，瞬间就污了那珠光宝气。

“弦歌你——”虢国夫人方才有些醒酒，她怔怔地看着弦歌白玉红唇，那唇角一抹红黑色的血色。

弦歌霍然伸出手抓住虢国夫人，五指用力将虢国夫人的手狠狠地攥住：“弦歌却忘了，夫人等不了午夜梦回了，便是今日，弦歌就要替我的兄弟们，跟夫人索命了，呵~”弦歌淡然而笑，额上却已见了冷汗，他身体前倾，攥着虢国夫人的手就跪了下去，“夫人，弦歌很疼，可是，弦歌很高兴。”

“你——”虢国夫人刚要起身，却觉胸腹之间一阵绞痛，也不由地一口血吐了出来，正吐在弦歌的面上，沾满了他左侧的脸颊，让他的笑，看起来也是那么的毛骨悚然，“你，你下毒！”

这痛从胸腹之间，更窜入四肢百骸，虢国夫人只觉得全身每一寸都似有小刀在凌迟一般，细密尖锐地痛，直痛到那骨头缝里面去，那骨头里也似有着什么虫子在疯狂地啃噬，那痛又跳脱到筋脉之上，直达表皮。

由里及外，浑身上下，竟然没有一丝不痛。

虢国夫人自小锦衣玉食，哪里受的了痛楚，整个身子缩成一团，委顿在地，她扭曲地脸庞瞪着弦歌，似乎不相信这乖巧柔顺的玩物，也敢对他下毒。

弦歌硬撑着将她拉近，靠在自己的身上，低头勉强笑道：“夫人……这毒……叫做销魂蚀骨，弦歌藏在口中也好些日子了……弦歌本想再等一等的，等到万无一失”，弦歌费力地喘了几口气，接着说道：“可是……弦歌不能等了，弦歌这几日……日日都梦到流光和怜儿，浑身沥血，泪流满面……幸好夫人今天带我来了这里……”

“你……疯了吗！”虢国夫人牙关紧咬，恨极而言。

“不是疯，只是无奈……这世道太过艰难……夫人，疼吗？这毒要痛断浑身的骨头经脉，痛破五脏六腑的，疼吗？”

虢国夫人疼得却已说不出话来了，她勉强挣动手脚，想要向外爬去，只要撑一段时间，总会有人找过来的。我不会死的，不会死的，刚刚才种成了金玉满堂，还有这么多的珠宝等我去享用，不会死的不会死的。

她深吸一口气，却觉脖颈一阵火辣，就连吸气都是疼得难以支撑，本夫人若能活下去，一定把你挫骨扬灰！

弦歌攥着虢国夫人也不松手，自己疼的却也没有多少力气了，毒入脏腑，那口中血滴不断，他却还能咧嘴一笑道：“夫人还记……得那和尚说的，金山……银海……罪孽……若知今日……可有当初……这疼，才是人生！”

“劝君……将尽别离酒……烽火路……起……干戈……国破山河男儿志……何曾见……碧落月色隐清明……”

弦歌漫声唱着，断断续续，时高时低，泪眼朦胧间，却见桃园结义，兄友弟恭，却见怜儿柔声娇语，我见犹怜！

这一生，真是我见犹怜，我见犹怜啊！

金玉满堂，两人却躺在那冰冷脏污的石头牢底，往事纷纷如雪，再也留不住分毫。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为了那金粉天家的奢华境，便赔了卿卿性命，生死一刻，可有悔过？可更多的人，即便知道有悔一刻，还是不肯舍了这金镶玉满堂！

天奢?戒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