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被拖出“演梨园”，虢国夫人似乎还是兴致不减，直接步入主殿中，对着弦歌吩咐道：“今儿要演什么，就接着来吧。”

人人都见虢国夫人笑容不变，却也都清楚，这时候的夫人，只怕是心情最差的时候，在她笑的最甜的时候，何尝不是她取人性命，如猛鬼罗刹之时？

一时间，人人自危，不敢高声语，只顺从地吹乐鼓笙，弦歌连衣服都未换，就飘飘上台。

虢国夫人面对着众人，看着弦歌青衣长袍，玉立长身的独角戏，少了流光的独角戏。

“人生几度花红，却不防风如刃，雪如刀，皑皑摧断肠。思来路，自踌躇，难见明朝花重日，何时遂了平生志……”这本是书生意气，慨叹功名难就，青春不再的戏码，弦歌无奈伤感的面容，却或多或少，就应了今天之事。

几度花红，都抵不过风刀雪刃，一朝落魄。

弦歌面上却不敢太过悲戚，他拉长调子，只望把那书生路遇富贾小姐的时刻再向后拖去，今天，流光不会上场了。

他起承转折地唱着，手腕翻转，腰身拧折，却在回首之间，但见殿外阳光和暖，天色青碧，花红叶绿之间，几个婆子已从偏殿拖出了一张卷裹起来的草席，那几人足下悄无声息，抬着那草席子向外走去，草席的中间，赫然伸出一只苍白的纤手，五指屈伸，却只抓了空空如也。

弦歌的眼角，终有一滴泪滴落，他凝眸在那只苍白的手上，口中戏曲不断，却再不知该如何克制自己的悲伤，那袅袅的排箫声，回旋在脑中，经久不散。

天地，再无声息。

弦歌的一声悲调噎在嗓子里，配乐却是停了，虢国夫人挥挥手：“都退了吧，弦歌留下。”

众人如蒙大赦，忙躬着身子向外退去。

弦歌适时地低下头，将脸容的悲伤整理干净，躬身来到虢国夫人身旁。

“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沉吟良久，虢国夫人方问了一句。

“弦歌，唯夫人命是从。”弦歌但觉周身都处在一种绷紧的状态，好像虢国夫人的一句话，就可以轻易把他碾碎。

“本夫人的命令？本夫人却不知，何时你对流光留了心。”

“凡夫人留心的，弦歌都会留心。”

“你不想知道流光会有什么下场？”

“流光，流光不是被别的贵人看上了，另谋生路了吗？流光还小，不懂得对夫人感恩戴德，夫人都没有苛责于他……”弦歌抬起头来，面上笑得温柔至极，仿佛是个骄傲的母亲说起自己的孩子一般。

虢国夫人亦笑的媚态横生：“弦歌，本夫人喜欢聪明的人，却不喜欢自作聪明的人。你和流光，终有相见之日。”

“是。”弦歌恭谨地垂头称是，额头一层冷汗。原来，你终究是一个都不会放过。幸好，我所打的主意，却也不是为了保命……

流光挣扎哭泣，却觉脑后一痛，眼前便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悠悠醒来，犹觉得后脑疼痛难忍，他一边摸着后脑，一边茫然地四下看去，可惜伸手不见五指，不知身处何处。

他摸索着站了起来，但觉周边似乎是一个狭窄的石头砌成的甬道，几乎伸不开双臂，触手粗粝潮湿，空气也是粘稠的，难道，是什么地下牢狱？流光在虢国夫人府也有几年了，只不过他一直心思单纯，总觉得讨好虢国夫人就够了，从来不知道，这府里可能有什么牢笼，那时候的他，是金堆玉砌的人儿，何曾想到，有一天，也会有这个下场。

其实，他早该想到的吧。

但是，他的心里还是相信，夫人不会把他怎么样的，夫人，舍不得他的。

流光摸索着顺着甬道走去，前方隐隐有了肉眼可见的微光，逼仄的甬道也开阔起来，看起来像个山洞。

山洞的角落里，有个一整块白玉雕成的池子，那微光，就是这玉发出来的，走得越近，便越觉得那玉色莹然亮白，似乎无数珍珠堆砌而成的一般。

这是谁这么奢侈？在这种简陋的地方白玉为池？

流光按捺不住好奇，慢慢地向那个白玉池子走去。走近几步，就看到那白池之间积满了暗红色的液体，无风无纹，就似一片平静的镜面，再走几步，流光突然骇然大叫起来，那叫声在这封闭的空间里撞到粉碎，又钻回了他的耳朵里。

他跌倒在地，耳朵嗡嗡作响，心却已经跳的乱作一团，刚刚那个，是大哥？

是大哥的头颅？

其实，他刚刚也没有看的太明白，只似乎是有那样两道乌黑的眉，一双安详的目，突然从那血红色的镜面里显了出来，那样貌，他太熟悉了，便是大家一起学艺长大的大哥，不会错的。

在他那声喊之后，四周又恢复了寂静，寂静到只有自己恐惧的呼吸声，一呼，一吸，短促而凌利。

稳了稳心神，流光再次站起身来，拼命克制住想逃的念头，一步迈近白玉池，低头看去，这一看，却几欲呕吐，手脚发软，身不能动。

那白玉池里，血色池水中，整整齐齐地摆着六个头颅，那六个头颅发顶向外，脖颈向里，摆成了一个圆，素面朝天，双目紧闭，竟似睡着了一般。那里面有四个人他都认识，便是他们一起长大的兄弟！

他看到大哥安详的双目，二哥微颦的柳眉，四哥轻翘的唇角，还有五哥那冷淡的面颊……这些，都是他一起长大的兄弟，多少时光荏苒，多少日月流离，他曾经是跟在他们身后的小跟班，笑容讨喜，备受关怀。

夫人总说他们是另赴他乡了，他一直都信了，他一直都信了！

流光跪倒在池边，泪流满面。他曾经的衣食父母，却也是他一心崇拜的人，瞬间风化在心里，碎成一片一片，再也拼凑不起来。

为什么？即便用尽真心，却连一点情分的怜悯都不会有？即便是养个宠物，即便是个宠物，她，也应该心疼的吧！

却为何？

“大哥……”他呜咽出声。

白玉为池，鲜血为液，那头颅……

那池中的头颅，却似感应到有人哀泣一般，突然，齐刷刷地睁开了眼睛，六个头颅，十二只眼睛，瞪视着虚空，他似乎都能看到，四哥眼中还流转着笑意

流光大叫一声，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向来路狂奔而去，那逼仄黑暗的甬道，不断地撞到他的身上，他也不管不顾，心中只一个念头，便是逃离这恐惧的黑暗，还有那瞪视着虚空，也许是死不瞑目的目光。

跑了也不过几百步，终于又有了一点亮光。眼前一条二三十级的台阶，台阶正上方，是铁制的方窗，这里，果真是个牢狱。

流光手脚并用爬上台阶，铁窗之外，应该就是自由吧。他站立起来，仰头将手伸出铁栏之外，发狠地喊着夫人，喊着饶命，喊着他所能想到的夫人有可能绕过他的理由。那声音从高亢渐渐低沉嘶哑，却一直没有人来。

他疲惫地蹲在地上，双手抱膝，如同失估的幼兽，不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