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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到了地方一瞧,果见山脚下有二十来人正在那里候着,这些人大都是青壮汉子,人群中还有一口刷了红漆的棺材。吴孝长张眼一瞧,便看到了伊秉业。他今天没穿长衫,也和普通乡民一样是短打扮,正叉着腰听旁边的几个年轻人指指点点。吴孝长气血直往上撞,他对伊秉业大吼道:“你们这么做,究竟什么意思?”伊秉业不慌不忙地道:“你恼什么?我昨天说过这阴宅我要定了,你又不是没长耳朵,怎地还问出这样的蠢话?”吴孝长怒道:“这片地是我家花银子买的,现有地契为证,你如何可以胡赖了去?”
这一句话点中关窍,伊秉业自然无法反驳,不过和他同来的人却指着吴孝长说道:“哎呀,你们看他这个样子,活像笼子里的斗鸡,那两眼珠子瞪得比斗鸡还圆呢!”旁人都吃吃而笑,又有人说道:“此言差矣,哪里像是斗鸡,倒像是一只癞皮狗,因为吃不着路边的黄白之物而在那里狺狺狂吠呢。”
吴孝长平时在村中说话算数,凡事都被人敬着三分,哪里受过这等窝囊气,他将铁锹交给旁人,大吼一声跳了过来,劈手拽住那个多嘴的后生问道:“你刚才骂谁是癞皮狗呢?”那后生仗着有人撑腰,大喇喇地道:“就说你了,怎么样?”吴孝长虽然极力想压住心头怒火,但当此情景,他哪里控制得住,一拳向那后生打来,给他来了个乌眼青。伊秉业那头之所以出言讥讽,就是想找个打架的由头,伊秉业大叫一声:“阿增的棺材打坏了!”伊家寨的人听了这句话,仿佛得了号令,一齐向吴孝长围拢过来。
吴楼村的人见势头不对,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吴孝长挨打,于是也一窝蜂地凑了上去。吴孝长被人从脑后扯住了辫子,又被接连踹了几脚,摔倒在了地上。他红了眼睛,从广财手中抢过铁锹,闭着眼对着面前的人一通乱抡。这铁锹可比人的手脚要长得多,再加上他吃了亏之后怒气蓬发,但听哎呀惨叫之声不绝于耳,转瞬已有数人被打倒在地。吴楼村和他同来的人怕他吃亏,赶快趁此机会将他抢出圈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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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孝长手拄着铁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见对方已有五六个人挂了花,还有一人额头鲜血直淌,连衣襟上也被溅了不少血点子,情知这一下闯了大祸。伊秉业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叫道:“这事儿咱可没完!”说着领着伊家寨的人走了,却将那口棺材留在原地。有人问吴孝长:“二爷,该怎么办?”吴孝长抚着被踢青的大腿:“赶紧回家,找我大哥商议!”
吴孝全听说兄弟拿铁锹把人给打伤了,当即气得哆嗦着嘴唇:“都说过让你压着点火气,不要胡干蛮干,怎地还把人给揍了?”吴孝长撸起袖子和裤管:“大哥,他们今天纯粹是来找事的,他们要是不辱骂我我能动手吗?再说他们下手有多狠,你看看我被打的!”吴孝全看见了他身上的淤青,可还是说道:“可你毕竟拿铁锹砍人了,干脆我去趟伊家寨,咱们也别斗这个气了,破点财换个安宁吧!”吴孝长一下子急了:“大哥,你到现在还没看出来吗?人家就是图咱这块地啊,你要是去了伊家寨,伊秉业那王八羔子万一把你扣下来,让我签字画押把地给他,咱这不就一败涂地了吗?你是最孝顺的,不能看着咱娘没个着落,只能埋在荒郊野岭吧!”吴孝全反问道:“那你看该怎么办?”吴孝长道:“咱们也不是吓大的,他要是敢来横的我就来不要命的,看看到底谁怕谁?”吴孝全苦劝兄弟三思,吴孝长哪里肯听,招呼了同村的几个小伙子,带上锄头、耙子径直到了鲤鱼背,那意思是伊家寨再来人咱也不怕,哪怕闹出人命也绝不退让。
哪知吴孝全在家没等到兄弟胜利凯旋的消息却收到了官府的通传,知县派个衙役来到家里,说有要事请秀才公过去商议。衙役虽然说得客气,可吴孝全一听就明白了,这一定是伊秉业恶人先告状,到县里闹腾去了。官府的事情大过天,何况他仅是个无权无位的秀才呢。他将家中的事情委托给亲戚和乡邻照看,自己骑了兄弟的那匹大青骡径直赶往城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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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知县之后,两人寒暄几句,知县看茶赐坐。要说秀才和平头百姓的待遇差别,在这里就能看出来。秀才腰间系着个铜葫芦,见知县可以长揖不跪,又因为秀才往往可以获取更高层次的功名,说不定哪天就能飞黄腾达,所以知县也从来不敢轻视他们。不过今天吴孝全看知县脸色不好,坐下来时便小心翼翼的,不敢如平日里那般悠闲自得。
知县劈面问道:“吴秀才,我瞧你平日里也是一派斯文,如今怎地捅了马蜂窝,惹了伊家那个蠢物?如今他正满城里递状纸,告你们仗势欺人,打坏他家亲戚。这事若上到开封府,可没那么轻易了结啊。”吴孝全赶忙认罪服软:“都是愚生管教舍弟不严,才平添这些事端,劳大人费心了。”他说着从袖中取出一锭大银,轻轻地放在几案上。知县面色稍霁,推心置腹地说道:“我就说吴秀才才学练达,文章也是浑然天成,料也做不出这等事来,原来是令弟与伊家生了龃龉。”吴孝长便将伊家如何生赖阴宅的事说了。知县闻言拍案而起:“没想到他竟如此可恶!似这等货色,若放在三十年前,本县便借着抓长毛的名义将他了结了!不过如今圣上聪慧仁爱,倒也造次不得,吴秀才你待如何?”
吴孝全和这知县相处日久,早将他的心思看得透彻,他虽然表面上装得义愤填膺,其实不过是在和稀泥。自古知县号称父母官,上头省、道、府的事一层层压下来,下面却又面对着万千黎庶,稍有不慎便会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所以在县里当差,首先得有个护官符,也就是对县里这些豪族大户了然于心,他们可是万万动不得的。伊家和吴家都是本县屈指可数的大户,哪个也不能轻易责罚,若是他们真要来了个械斗,那上头不问青红皂白,板子首先得敲在知县的屁股上。也正因为如此,知县才不敢造次,凡事一推二拖,只是嘴上说的漂亮,实际上却无甚举动。吴孝全别看只是个读书人,但心眼转得并不慢,见知县把皮球踢过来忙笑呵呵地道:“是非曲直自有公断,不须吴某在这里大放厥词。但我想若能和解此事,大家都过太平日子,那是再好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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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县将大拇指翘了起来:“吴秀才的心胸果然开阔,常言说‘将军额上能骑马,宰相肚里可撑船’,我今天算是见识了。吴秀才你也放心,这件事本县用了心,伊家万万占不去你家阴宅,也绝不敢再来生事。只是这伊家在县城里有些关系,我听说也托了几个人暗中打点,光我一个人护着你怕是吃亏。这样,你就再辛苦辛苦,去他们那里也周旋一番,我到时也好帮你说话。”吴孝全谢过大人提点,果真拜会了本县的县尉和几位有实力的捕快,免不得又有些钱财孝敬。大家听说了吴孝全的情况,一个个都拍着胸脯保证说肯定没事。不过吴孝全当天回家后细细一算,光为了办这件事支出去家里一年的花销,免不得有些肉痛,便又将兄弟叫来埋怨了一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