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昌跟着吴孝长进了家,冲他扮了个鬼脸,然后从角门一溜烟地跑回自己家。吴孝长盯着他的背影,口中笑骂:“这小子的鬼劲比我大哥可强多了。”他一边摇晃着脑袋一边进了屋,他媳妇早就做好了饭食单等他回来,因此他自去吃饭不题。
单说小昌溜回了自己家,一进门便被父亲叫住了:“这会儿才想起来回家,上哪去了?”小昌料定没人将刚才的事捅给吴孝全,随口胡诌道:“刚从二叔那边回来。”吴孝全脸上如罩严霜,呵斥道:“今天又玩了一整天,早上让你读的《序卦传》又没看吧?”小昌早上出门时,幸而扫了一眼桌上那本《十翼注疏》,大致内容倒还记得一些,于是开口背了一段。吴孝全听他背得一字不差,面色和缓了一些:“今天这事就算了,下次要再这样疯玩,家法处置!”
小昌吐吐舌头,不敢胡乱搭话,还是吴林氏心疼孙子,她颤颤巍巍冲吴孝全说道:“我看你是读书读迂了,他一个孩子整天到晚地学能成吗?当初我不也时常让你们哥俩去玩吗?”吴孝全不敢回嘴,垂了手道:“母亲教训的是。”吴林氏不耐烦地挥挥手,却将小昌慈爱地搂在怀里:“和奶奶说说,都玩什么啦?”小昌扳着手指头,忽闪着眼睛道:“玩的东西可多啦,藏猫忽、捉知了猴、打飞钱……”奶奶打断了他的话:“咱玩这些都行,就是不兴上东大坑,听到没?”小昌乖巧地点点头,心中却暗想奶奶呀奶奶,你哪里知道我今天不仅去了东大坑,还差点出了人命哩!不过看吴林氏的样子,他可不敢将实情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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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昌娘一直在灶下忙活,这时候已经将地瓜粥、腌菜和菜饼子端上了桌,小昌伸长脖子向桌上一望,发现还有一小碟盐煎肉。这是在腊月的时候选用上好猪肉切成大块用盐腌上,吃的时候切成薄片两面挂上面糊放进锅里煎黄,是小昌最喜欢吃的东西。小昌娘见儿子直勾勾地盯着肉不放,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这是给你奶奶吃的,你不准乱伸筷子,听到没?”小昌点了点头,忽而想起答应过二叔给他送盐水花生,这事儿可不能忘了,否则明天他定会嘲笑自己,于是便开口问:“娘,灶下还有没有火炭?”他娘说道:“刚填的高粱秆子已经烧得差不多了,你问这置啥?”小昌说道:“我想煮点盐水花生吃。”他娘道:“那你去吧。”
小昌便去抓了一把今年新刨出土的带壳花生,用水淘了淘扔进锅里,又捻了一撮儿盐,盖上锅盖后往灶膛下塞了一些秸秆,安心地回屋吃饭了。那盘盐煎肉名义上是给奶奶吃的,但吴林氏最疼孙子,看小昌眼巴巴地盯着哪能吃得下?因此不住地往小昌碗里搛,惹得吴孝全都看不下去了:“娘,他是小孩,吃东西还在后头呢,不用给他。”吴林氏把眼一瞪:“你们看小昌多矮多瘦,衡真的儿荻生都比他高出老大一块,都是你平日里刻薄的,不吃点好东西哪能长大个?”吴孝全不吱声了。
吃罢饭小昌一推饭碗,来到灶台旁掀开锅一看,盐水花生热气腾腾地已经煮好了。他拣了一个剥开壳一尝,却有些淡了。他心说淡就淡吃,二叔不是总说咸中有味淡中香嘛。他盛了一碗从角门端到隔壁,吴孝长却早已用完晚饭了,但他还是笑咪咪地留下了花生,又叫媳妇给小昌洗了两个香瓜塞到他怀里。小昌一手托着一个香瓜,乐颠颠地就往外走。刚走到角门那里,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两声蛙鸣,似乎颇为凄厉刺耳。每到夏秋时节,无论是清水河还是村旁的小沟岔,都会生出不少蹦蹦跳跳的蛤蟆。它们在黄昏时分往往鼓噪不休,这倒也并不稀罕。今天这蛙鸣听来颇有些反常,小昌按捺不住心思,极想去瞧个究竟。不料刚走到家门口,却见老爹已虎着脸站在那里:“这么晚了还要出去疯玩?赶紧回屋抄《弟子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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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昌无奈,只得乖乖地回了屋,对着羊油灯抄了起来。可他心里却还惦记着那两声蛙鸣,心说若是能抓到一只两只,也好和英杰金寿他们炫耀炫耀。不过老爹看管得这么紧,今天显然是没啥机会了。
小昌心浮气躁地抄写完“出则悌”一节,交给吴孝全过目。吴孝全见他笔记潦草,显系心不在焉,于是又将他狠狠呵斥了一通,并罚他作一首诗。小昌才思敏捷,写了一首五言绝句,吴孝全以为平仄粗合,唯独缺乏意韵,但看小昌呵欠连天,最后不轻不重地数落他几句,还是放他睡觉去了。
小昌躺在床上,头脑反而清醒起来,也不似刚才那样困了。回想起白天发生的事情,几乎就如做梦一般。那个怪孩子究竟是什么来路?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怎么就没影了呢?按说荻生是他们之中水性最好的,东大坑的水面也并不十分宽阔,他怎么会像中邪一样一下子就沉了底,还咕嘟嘟喝了那么多水呢?这些问题在他心中盘桓往复,不过就算是他想破小脑袋瓜,也得不出一个准确的答案。
渐渐地他眼皮有些沉重,就在此时,忽然又听到了蛙鸣,便和黄昏时听到的一般无二,蛙叫声凄厉刺耳,仿佛直直扎入心中。他一个激灵从床上坐了起来,侧耳听听,外面却又阒寂无声。待到他重又躺下翻了个身,蛙声又长一声短一声地叫了起来,似乎就在村东头不远的地方。他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几次想要出去看个究竟,然而看看老爹的书房仍旧灯火通明,便知他又在熬夜誊写文章,自己若是出去必定会被他逮个正着,因此不敢造次,只能乖乖躺下。不过那蛙声却仍叫个不停,扰得人心烦意乱。小昌一开始还想凭着困意沉沉睡去,后来发现这件事难比登天,就一骨碌爬起身来,将两张描红的草纸揉成团塞进耳朵中,蛙声这才不那么刺耳了。也不知什么时分,他终于在疲倦之中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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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早晨小昌是被他娘喊起来的,小昌揉揉眼睛,发现屋外尚有些幢幢的黑影,显然比平常起床的时候要早一些。他迷迷糊糊地问道:“娘,怎么这么早就招呼我?”他娘道:“本来是想让你多睡一会儿的,你爹说今天要去拜访个故人,要早些吃饭,所以就把你给喊起来了。”小昌听说爹要出门,心头窃喜不止,暗想爹这一出去,自己今天又可以无拘无束地玩了。想到这里精神倍长,一掀被子跳到地上,自去用铜盆打水洗脸漱口。他娘却知小昌一向有赖床的恶习,不喊个三五嗓子是万万难起的,今天却怎地如此反常,但她也只是暗暗纳罕,嘴上叮嘱小昌:“洗完脸就去堂屋吃饭。”
小昌来到堂屋,见他爹早已端坐在高背木椅上,换了一身簇新的黑色香云纱裤褂,脚上蹬着一双蹑云履,不仅头上的一条大辫光可鉴人,连颏下的三绺长须也被重新打理过,那张微黄面皮容光焕发,看上去比平时倒要年轻四五岁。小昌上前问了安,吴孝全虎着脸道:“这些日子你东奔西跑,学问荒废不少。本待近些时日好好给你夹磨夹磨,无奈又有俗务缠身,不得不虚应故事。今天你在家中,我已告诉你娘看着你,哪都不许去,就老老实实地读《焦氏易林》,回来之后我要考较你,记住没?”小昌垂手屏息,老老实实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