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慢吞吞地在视线中移动着,像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做着徒劳的挣扎,忽然就彻底地坠落下去。水面上摇曳生辉的金光立时不见,现出了它污浊的本来面目,周遭的空气似乎也一下子阴冷起来。小昌有些害怕了,他踮起脚尖,拼命地冲荻生挥舞着胳膊。然而他却看到荻生一个趔趄,似乎不胜负荷,他的右手因为骤失平衡而向外侧伸出,但这个动作却加剧了重心的失衡,只见他的身体迅速下沉,水面很快没过了他的胸口,然后是他的嘴巴和眼睛,最后连高高举起的右手指尖也被吞没了。
同来的几个孩子中,英杰他们足足呆愣了片刻才明白发生什么事情,几人都手足无措地哭出声来。而再去找那个怪孩子时,只见芦苇丛中空空荡荡,哪还有他的影踪?事到如今,小昌反而冷静下来,他厉声喝道:“哭什么?你们哭荻生就能从水里出来了吗?咱们赶紧回家,告诉家里的大人,让他们快点救荻生。金寿,你家离荻生家最近,你去告知他爹。”几人听小昌言之有理,都止住了眼泪,分头向家中跑去。小昌心头有如数只老鼠乱抓乱挠,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滋味,只顾闷头猛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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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昌跑出去没有半里地,猛可里撞到一人身上,他抬起头刚要道歉,右耳朵却已被一只钢钳似的大手拎住,同时传来的还有一声断喝:“猴儿崽子,你跑什么?”小昌抬头一瞅,才发现这人正是自己的嫡亲叔父吴孝长。此刻他戴着个范阳斗笠,手里提着一副猪大肠,看样子正准备回家。别看他和吴孝全是一奶同胞,两个人的性情却大不相同。吴孝全自幼浸淫经书,可谓腹有诗书气自华,因此行事内敛深沉,庄中人对他无不敬仰,但和他却总觉得生分;吴孝长小时候最头疼的就是读书,爹娘把他送进私塾,他却总是想办法捉弄塾师,为此没少挨戒尺的敲打,但最后也没读出个子午卯酉,只能说认识几个字,比不识字的庄稼汉好上一些。虽然如此,他却生性豁达开朗,喜欢交结各路江湖朋友,内中也不乏三山五岳的奇人异事。就是平日在庄里,遇到谁家有个周转不开的事儿,他也竭尽所能倾囊相助。因此这位吴二爷虽没有十分的本事,但在乡民中的地位却比吴孝全更高。
小昌和这位二叔素来亲近,见是他心头一喜,当下顾不得解释许多,只是拉着他的衣襟:“二叔,荻生掉进东大坑里了!”吴孝长吃了一惊,骂了两句娘,当下跟在小昌后面往东大坑跑去,一边跑他还一边责怪小昌:“都说了东大坑你们不能去,怎么还偏偏往那头跑?”事关荻生的性命,小昌无暇多做解释,只是道:“您先别问了,回头我原原本本向您说。”
叔侄两个人来到东大坑边上,吴孝长焦急地问道:“在哪里?”小昌用手点着坑中最深的位置:“就在那边。”吴孝长摘了斗笠,撇下那副猪大肠,顾不上脱衣服,径直便跃入水中,朝小昌指的位置游了过去。到了水面正中,他深吸一口气,头拱入水面以下,水上便只剩下了两三圈涟漪,在风中荡了两荡就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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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昌在岸上焦急地等着,只觉度日如年。好半天吴孝长脑袋拱出水面,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大声问小昌:“是在这里吗?我怎么没找到。”小昌将双手拢在嘴边:“就是那里,你再仔细找找。”吴孝长重又潜入水中,又过了片刻才终于在腋下夹着一个小脑袋瓜探出水来,不用问那正是荻生了。
这时得到消息的村民都陆续赶来,包括荻生的老爹劁猪匠吴衡真。吴老爹跺着脚骂道:“这个该挨板子的孽障,可气杀我了!”话虽如此说,但当吴孝长游到岸边时,他却第一个抢过去拉住荻生,双手托着他抱上了岸。众人一同围拢过来,只见荻生双目紧闭脸白如纸,肚子中灌满了水,鼓得如同熟透了的西瓜。吴楼村靠近清水河,以往也经常遇到溺水的情况,村民们一般都会将溺水之人面朝下横放在牛背上,再缓缓赶着耕牛前行,牛迈步时左右颠簸,便将人肚中的水全都控了出来,这人也就得救了。因为在附近找不到耕牛,吴衡真就将儿子背在背上,不住地上下晃动身体。荻生的脑袋随着他爹上下摆动,猛可里喷出一股水箭。
众人面上一喜,都说道:“好了好了,救过来了。”吴衡真将儿子从背上放下来,看见儿子虽然喘息粗重,却仍是双目紧闭,开口问道:“荻生,你怎样?”荻生恍如未闻,仍如风匣子一样地喘。旁边有人说道:“这肯定是被水激着了,带回家熬点姜汤去去寒气也就好了。”吴衡真估摸儿子也没啥大碍,便冲众人做了个罗圈揖:“那我就先带着这小兔崽子回去了。”又冲吴孝长深施一礼:“今天多亏你出手相助,改天到我家喝酒去。”吴孝长正将湿衣服从身上除下来,攥成一团拧干,闻言笑道:“好说好说,往后免不了叨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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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衡真带着荻生走了之后,村民们也纷纷散去,吴孝长将拧干了的湿衣服重新披在身上,牵了小昌的手,问道:“你还没说呢,这到底是咋回事?”小昌不敢隐瞒,就将那个怪孩子怎么引诱大家过来戏水的事原原本本说了。吴孝长听完之后紧锁眉头:“这孩子来得蹊跷,莫不是邻近哪个庄子的人和咱们村有仇,故意派他过来的?”小昌想起他的古怪之处,便又补充道:“二叔,他除了特别白以外,身上还很凉,我碰到他胳膊的时候,就跟触到冰块子似地。”吴孝长一言不发地听着,倏尔眉头又舒展开来:“没事,这人只要有形有质,就不怕他飞上天去。明儿个我委托几个朋友多打听打听,早晚把这小子揪出来,看看谁这么胆大包天,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咱吴楼村啰唣。”小昌听二叔这么一说,方才信服地点点头。
叔侄俩正准备回家,吴孝长猛然想起,自己来的时候是提了一副猪大肠的,下水的时候只想着救人,就将它随手往地上一搁,也不知去了哪里。小昌听二叔这么一说,赶快帮忙寻找。适才人多眼杂,众人的注意力又都在溺水的荻生身上,谁来管这么一副猪大肠?小昌回到二叔当时下水的地方,放眼一瞧,并没见到猪大肠的踪迹。他又向前走了几步,猛然见到芦苇丛里有些血糊糊的东西,扒开来一看,却正是那副猪大肠。只是它不知被什么东西啃过,弄得油乎乎的一团糟,白花花的肥油和红鲜鲜的大肠混在一起,看起来别提多恶心了。吴孝长也跟了过来,见到这样情不自禁地哀叹一声:“唉,今天晚上的下酒菜可没了。”还是小昌机灵:“二叔,我给你煮盐水花生吃,只是这事儿别告诉我爹。”吴孝长笑骂道:“猴儿崽子,就你的心眼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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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蛤蟆
吴孝全、吴孝长兄弟俩在吴楼村东南角比邻而居,虽说早已经分家,但两家在内墙之上又凿出一个角门,随时可以互通有无。吴林氏虽然由吴孝全赡养,但吴孝长家若做了什么好吃的往往也会就近端过来,而小昌也常常会溜到二叔家玩,总而言之,这哥俩虽然脾性不同,但相处还很融洽。